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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一章 加长的槽子车或腌鱼人)(7)



    细细地瞧过。没人。

    声音明明是实在的嘛。于是,慢慢直起腰,往前蹚一蹚。再听。声音发自槽子车的背后。真怪了,槽子车喘起气来了,鞋壳里能酿酒了。

    他攥紧铁锹,野猫似的逼近过去。他喜欢这种偷袭,特别是偷袭那些下流的贱鬼,那些胡子拉碴、自以为是的新兵。他渴望听到铁锹把砸到一堆笨肉上的钝响。他渴望看到他们抱着脑袋躲闪时的惊恐。他决不饶恕。他想象自己左右开弓。他常常需要这种痛快,顺畅。年龄不满二十,却已当上了新兵营管带的他,在抽打那些不服管教、而又老改不了老百姓习气的新兵方面,全联队再没有谁能比他更下得了手。

    再往前逼近,他看见有几件灰灰白白的衣服撂在槽子车的厢栏上。还有裤腰带和女人的三角头巾。他疑惑了。他听见女人的哼哼和痴迷的低语:“哦……老天……老天……”他还听见了一个男孩的惊慌和急切:“你咋了……咋了……”他听出,这男孩便是他大弟天观。

    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的天放,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干个啥。但觉出,一男一女,脱了衣服,还哼哼卿卿,肯定没于好事。但究竟不是偷马贼,不能一棍子砸到一堆笨肉上,他有些失望。他大步向车后走,吆喝:“天观你狗日的,偷鸡摸狗干啥呢?”

    那窸窸声和哼哼声突然中止。很短的一个间歇后,又突然一阵忙乱,忙乱好像地裂大崩前的逃亡一般。天观从车后冒出了上半身。他只穿了个单布褂,单布褂的扣子都解开了。腰以下光裸着。满脸的惊恐、羞愧。头发上和褂子上沾着不少草屑。

    天放呆住了,怔怔地咽了口唾沫。天观本能地去抓衣服。但天放已经明白过来大弟在干一桩什么丢人的事,便更凶猛,更快当。他没跟大弟去夺衣服,他觉得那太轻巧,完全不足以发泄他这一刻突然涌到心头的愤恨和惊愕。他去抓的是槽子车。他一把拽住车的辕杆,用力一拽,便把几百斤重的车拽离了原地,并掀翻到一边。天观只来得及抓下一件他自己的黑棉袄,本能地拿它捂住自己下身,尔后一猫身,又缩回到草垛当间的凹洞里。

    天色一时比一时明净。雾也只剩下些很淡的麻缕似的痕迹。圆圆的土丘更高地隆起。在湖边零星散布的村子里鸡先醒,狗压根儿就没睡。倒扣在岸滩上的破船还是发黑。许多条很小很小的死鱼,根本也没人要。

    天观哆哆嗦嗦地求饶:“哥……哥……”

    天放太伤心了。

    你才十七岁。你怎么人牵着不走鬼带着飞跑?什么正事都还没干哩,就先使上了这邪性!我离开这个家之前,咋跟你说的?我说,观子,我走了,上外头去挣钱,这家就只剩你一个大男娃了。你咋说来着?哥,你放心,我明白咧。

    你就这么个明白劲儿?你才十七,就跟咱们那没出息的爹一样了,就跟个骚公狗似的了!

    天放直想吼。他抓住支撑草垛的树杆儿,使劲晃。大半拉草垛在晃动中,不断往下坐。只要一撤去这些杆儿,草垛立马儿就会坍倒,这两个贱货就全埋在小山一般的干草里头。那倒也省事了,清净了。

    家里的人闻声都跑出来。爹也走了过来。他从歪在一边的槽子车上,拣起那个女人的衣服,向他们走去。大放拦住了他。

    “叫那女子走。”爹低声说。

    “没那么轻省。”天放狠狠地盯着爹手里的衣物。

    “你要冻死他们?”爹突然提高了声音,“叫那女的走。”

    “走?我还要叫全村的人都来看这出好戏咧!你们都不要这个家。一个鸟儿子才十七岁就学他那爹的样儿,跑糊道哩。这个家……这个家……”

    “让他们穿上衣服走!”天放爹咬着牙吼道。

    假如说,天放爹对发生在这个家里的一切变故,没有一点自责的心理,也决不是事实。但他总在安慰自己,多少年来自己谋求的不就是这一种没人管束的自在吗?虽然,还不尽人意,又有另一种苦涩,但是,既然到了这一步,没法再后悔,也不能再后悔。眼前只有强撑住咬紧牙关,忍过那一阵几近虚脱的战栗和昏厥。他的确再打不起那精神,重新回到种种的勾心斗角中去了。他现在只需要一点平静。谁也不来计较、打扰的平静。差不多他就要得到它了。偏偏自己的大儿子放不过他。不能说恨这个儿子。也不能说常在防备着这个儿子。更不能说已经想到要依靠这个儿子。他只希望,将来会有一天,儿子会明白今天做爹的这颗心的。但眼前,他不能忍受天放的不服。“让他们走!”天放爹又吼了一声,紧攥着那些女人的衣物,双腿并拢,上身挺得笔直,两眼虎虎生光,仿佛当年在军官团受训时,习惯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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