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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第三(3)

  说到了学生,他十二分的可惜他们把极可宝贵的光阴,用到慰劳伤兵上去,而没能专心去读书;倒仿佛他一点也不晓得平津已经陷落。自然他也十二分的同情于他们,因为他们都正在血气方刚,在行动上难免有失检点。他十二分的惭愧未能在事前知道,设法避免冲突;这自然不完全是他的疏忽与错误,因为他们并不是阴城的学生,因此,他十二分诚恳的希望他们承认,学生与警士之间必是因了误会而起了小小一点争执;更非常诚恳的请求警局局长原谅他们。假若可能,他十二分的,啊,希望局长在他们悔过道歉的条件下,释放了他们;不必对他们太认真了;他们究竟是外乡人,不能完全明晓阴城的一切,啊,啊,一切,完了。

  厉树人们本预备去到公堂上争辩,谴责,甚至于不惜叫骂。这种公堂虽然是无理可讲的地方,可是多少要有些威严;他们愿意以硬碰硬,好汉是不怕到刑场上去的,即使死得冤枉。他们没想到,没预备,来听训话,特别是这样的训话。

  他们根本不想听笑话,他们没心思去笑一笑,而局长的训话恰好是最没意思的笑话与扯淡;所以他一张口,他们便叫耳朵停止了作用。这种软得象糖稀的话引不起他们的驳辩,激不起他们的怒气,何必去听呢;听了不过使他们觉得恶心,脏了他们的耳朵。他们看了对联,端详警局局长的脸,手指在台布上乱画;把无可发泄的怒气按在心中,而以轻蔑消极的抵抗俗鄙无耻。

  训话完了,他们没有任何表示。他们想出去散逛散逛;一个局长脸上的烟灰,与一个局长脸上的贱笑,叫他们难以再坐下去。他们决不想说什么,只求快快的能出去。他们要打,都不愿把拳头打在教育局局长的脸上,那张脸上挂着官场中所有的卑污,与二三十年来所积聚的唾骂。悔过咧,道歉咧,他们全没听见。

  教育局局长请警局局长训话。警局局长决定不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十二分”与“热烈的”,何必当着大家献丑。他也知道把学生们押起来或揍一顿是更有效的办法,用不着耍嘴皮子。

  教育局局长还笑着,可是笑得不大顺劲了。眼前是个僵局。他得另想主意,至少也别叫场面上老这么空寂着。没立起来,仿佛是顺口答音的,他自己又说了话:“诸位都来自远地,与我并没有丝毫的关系,我纯粹是为帮助。而且我之所以来,也是受各地流亡学生的请托;我是阴城的教育长官,根本,啊,管不着,啊,不该参与诸位的事。我十二分的相信诸位都是很明白,很清楚,很有前途的,青年;我与这位局长是老朋友,极要好的朋友,我们都极希望诸位本着读书救国的精神,不使自己吃亏,也不叫我们为难。诸位是流亡的学生,我们所以才这样的优待诸位;不过,假若阴城有朝一日也失陷了,阴城的学生自然也得流亡,这并不算怎么了不起的事,流亡不能算作一种资格,是不是?我十二分诚恳的希望诸位能明白我们的困难与我们爱护诸位的热诚,极早的,以诚相见的,结束了这桩不幸的事件!”

  说完,他几乎是含着泪的笑着,希望学生们受了感动而设法下台;他们肯下台,他才能免得当场丢脸。学生们依旧不声不响。

  警局局长沉不住气了。他真愿惩治惩治这群小东西们,可是政府的气概已被这位会说“十二分”的家伙泄尽,再施威还有什么意思呢。算了吧,教他们滚他们的吧,反正日本人来到,这群东西们也是刀下之鬼;一个局长,和这群不知死的鬼们怄什么闲气呢?他向教育局长嘀咕了几句,教育局长眼中媚里媚气的,连连点头,仿佛他十二分的能欣赏,接受,别人的建议。

  两位局长退席。

  学生们又被押送到小屋里去。

  到差不多快五点钟了,那位肥矮的长官带着四个警士,把他们领到大门。谁也没说什么,就那么不清不明的完结了这一案。

  

5

  出了警局的大门,他们不由的感到些快活。看着街上的车马,天上的斜阳,他们的脸上天真的现出些笑容。可是,走了没有几步,那点笑容就被心中的一大团苦恼与困难给吸并了去,象一大块黑云卷灭了一片飘浮的明霞。

  他们上哪里去呢?家,回不去。学校,已变成敌人的兵营。钱,没有。铺盖,在当铺里。除了身上薄薄的一两件衣服,只剩下一颗热心与一服热气;而这点心气又不幸的落在了阴城,象一滴开水落在了冰山雪海上。最后,他们心中画起了一个极可怕极大的问号:国家到底有没有希望呢?这个疑问使他们顾不得再想警局的那一幕。吃亏也好,受苦也好,只要国家有希望,个人那点点委屈根本不算一回事。国家与个人,在这时候,是那么密切的联系在一处;他们的流亡,因为国土失陷;他们的将来的一切,要看国家能否复兴。自己是一棵小草,国家是土地。土地已失了那么多,而阴城,以对待他们的态度来推论,也难久守。他们的泪没法不在眼中流转了;欺侮他们的事小,失去国土的事大;阴城由可恨可恶,一变而为最可爱可贵的了。可是爱莫能助,阴城拒绝着一切;而他们无衣无食无去处。一座活着的死城!他们怎办呢?往哪里走呢?走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呆立在路旁,极勇敢的落着胜败兴亡之间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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