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还
时间:2023-06-16 作者:斯·茨威格 点击:次
親爱的老爱伦:
相隔这么多年收到我的信,你一定会惊讶不已。我要把一次邂逅推心置腹地告诉你,在我们的青春岁月里,我们不是曾互相庄严宣誓,一定要把有关某个人的情况,一点儿不落地告诉对方吗?
我今年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日,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独自离家休假,希望这次全身心地放松会给我带来新的活力。
旅店的女主人向我保证,我在这里不用害怕受到任何打扰或者任何来访者的骚扰。当然每天晚上七点钟以后,村公所书记官、宪兵队队长和另外几位邻居会到旅店来喝酒、玩牌和闲聊,但是这些人全都轻声细语,到十一点他们又都各自散去。
阳光明媚,我实在无法久久待在房里,于是出门散步。黄昏时分,我才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到我住的小旅馆里。
女店主已经站在门口——她有些担心我迷了路。我跟她走进酒店。这是一间昏暗低矮的房间,装有木头护壁,桌上铺着红蓝方格的桌布,让人感到舒适。一共四张桌子。宪兵队队长、税务官和村公所书记官,围着一张桌子在玩纸牌,每人身边放着一杯啤酒。另一张桌旁坐着几个晒得黝黑的农民,他们寡言少语,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着他们的瓷制烟斗。
九点左右,门突然被撞开,进来一个男人。他环顾四周,用洪亮的声音说了声:“上帝祝福诸位,先生们。”这声音有些做作,不像农民常用的问候,立刻引起我的注意。这位怪客的奇特之处在于,似乎谁都对他见怪不怪。可是这个陌生人并不因不友好的接待而变得手足无措,他以庄严的姿势,把他那稍稍显大、丝毫不像农民戴的帽子慢慢地挂在一只羚羊角上,帽檐因为常戴常脱已经被磨烂。他挨桌打量,犹豫不决,不知该在哪张桌旁入座。没有一个人开口向他发出邀请。
陌生人没有办法,只好迈着显然有些沉重的、不大灵活的脚步向柜台走去:“来杯啤酒,美丽的老板娘,泡沫喷涌,鲜美爽口。”他相当大声地要了酒。这个夸张激越的古怪声调又一次引起我的注意。女店主不答话,拿起一个陶制大肚子酒杯装满啤酒,隔着柜台,把酒杯推到客人面前。
这个奇特的客人看上去六十多岁,身体已经发胖。他一进门,我就发现,他走路拖着脚步,步履沉重。作为一个大夫的妻子,我马上看出他这种步态的原因——一次中风使他半身不遂。他的嘴也歪向一边,左眼的上眼皮明显更松垂,这使他的脸带有扭曲、痛苦的表情。他的服装在一个山区小村里是与众不同的。他没穿乡下农民穿的短上衣和他们通常穿的皮裤,而是穿一条松松垮垮的黄色长裤,想必它从前是白色的;还有一件上衣,显然已嫌小,而且肘部已经磨亮,有破裂的危险;一根领带系得歪歪扭扭,像条黑绳子似的挂在他那肥胖、变粗的脖子上。他这身装束透着落魄潦倒,可是这人很可能一度气宇轩昂。
他拿起杯子,走到农民们坐的那张桌子旁边:“先生们,请腾点儿位子给我这把老骨头。”农民们在条凳上挤了挤,对他不再表示关注。
他开口说道:“伯爵先生乘坐汽车在街上遇到我,停了下来。他说他和孩子们乘车下山到波岑去看电影,问我是否有兴趣跟他们一起去——真是个高雅的绅士,有教养、有文化,懂得赞扬别人的功绩。好吧,干吗不去看看英国先生或者美国先生弄的玩意儿。他们说电影这玩意儿也应该算是一种艺术。呸,见鬼去吧!”他说着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他们把什么样的垃圾搬上了银幕!这对艺术来说简直是耻辱!那些诗句,听上去就像是从炉子的烟囱里发出的尖声怪叫,这可是莎士比亚神圣的诗句啊。要不是因为伯爵先生在场,我差点儿跳起来,拔腿就跑。一堆狗屎,一堆狗屎!”
他大声嚷嚷,拳头猛砸桌子。玩牌的那桌,有人咕噜了一句:“见鬼去吧,安静点儿!都不知道打什么牌了!”
老头儿猛地一抽搐,仿佛要回敬一句什么。可是接着,他又做出一个表示不屑一顾的动作,仿佛想说,回敬他们有失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