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还(2)
时间:2023-06-16 作者:斯·茨威格 点击:次
这当儿,女主人从柜台旁站了起来,想去厨房取什么东西。我趁机跟她走进厨房,问她这人是谁。“唉,”她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个可怜的家伙,住在这儿的穷人院。我每天晚上施舍一杯啤酒给他。他曾经在什么地方当过演员,大伙儿不大相信,这使他很伤心。有时候大伙儿戏弄他,跟他说,要他给大伙儿朗诵点儿什么。他就站出来,一口气说上个把钟头,说的话谁也听不懂。他是个可怜虫,这个老彼得。”
“什么,他叫什么名字?”我非常吃惊地问道。
“彼得·施图尔岑塔勒。他父亲曾经是村里的一个伐木工人,所以大伙儿把他收留在这儿的穷人院。”
你可以想象,亲爱的,为什么我这样吃惊。这个潦倒落魄的醉酒的瘫痪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头号情人——市立剧院的演员。我们曾经那样如醉如狂地崇拜他,那样疯疯癫癫地爱过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吗?在格里尔帕策的《萨福》中,他演的是法翁,那个使萨福心乱神迷的俊美少年。他俨然是阿波罗的化身,还没有开口说出第一句台词,我们就已经激动得浑身哆嗦。我们互相发誓,一同去爱他,去崇拜他。对我们俩来说,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他更为重要。有好几个月,我们不谈别的,只是谈论他、议论他。我们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要到哪儿去。我们认得他系的领带、他拿的手杖。我们把他的照片藏在家里,也藏在我们教科书的书皮里。如果我们朗诵诗歌,我们就情不自禁地用他的腔调朗读。其他一些对他着迷的姑娘更加大方,会去求他签名,而我们却从来没有这样做的勇气。可是有一次,他扔掉一个烟头,我们把它像圣物似的捡起来分成两半,一人拿一半。我们非常羡慕他年老的女管家,因为她可以侍候他、照顾他……
我没法立即回到酒店——看见他,我也许会忍不住流下眼泪。于是,我上楼回到房间,为了再好好回忆一下,这个人对于我的青春时代意味着什么。
我现在可以坦白地向你披露这个埋在我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爱伦,这个男人曾经在一個危险的时刻,把我的全部生命掌握在手里。我的一生取决于他,全凭他随心所欲地摆布。很可能我的这些孩子不会出生,我今天不知会在哪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会和他一样,被生活碾得粉碎,踩得稀烂。
你还记得吗,你当时快满十六岁,你的父亲突然调离因斯布鲁克。你绝望地冲到我的房里啜泣不已,你不得不离开我,不得不离开他。对我来说,失去你也是个沉重的打击。但是,话说回来,我毕竟还有他,我还能看见他,他属于我一个人。这是痛苦中的小小快乐。
可是不久,就发生了那件事。据说,施图尔茨向剧院经理的夫人献殷勤——至少后来别人是这样告诉我的——之后他就被解聘。只是为了给他面子,才允许他最后一次登台。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生中再没有比宣布彼得·施图尔茨最后一次演出的那一天更悲惨的了。在学校里,老师们注意到我脸色灰白,神情恍惚。在家里,我变得心情恶劣、脾气暴躁。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心想死。我打开窗户,凝视着窗外,心想要不要纵身跳下。与此同时,我一个劲儿地看钟:才三点。戏七点开演,这是他最后一次演出。我再也按捺不住,拔腿就跑,跟谁也没打招呼。
后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已记不清了。我跑过马路,沿着他那房子的楼梯,一口气跑上三楼,跑到他寓所的门前!还没有喘过气来,我已经摁了门铃。一瞬间,我恢复了知觉,只想从门前逃走,但我的双脚好像瘫了似的,我那小小的心儿已停止跳动。
他打开房门,诧异地看着我,他显然把我当作给哪家商店跑腿的小女孩。
这是一间宽大的陈设简单的房间,看上去凌乱不堪:画像已从墙上取下,箱子东一个西一个,衣物装了一半。“你是从谁那儿来的?”他问道。
泪水夺眶而出,我的嘴里迸出一些话来:“请您,请您留在这儿……请您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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