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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雀群(六、木头匣子)(3)



    我还注意到,他使的那个水杯,跟这一带大多数官员使的一样,也是那种从苏联进口来的镀银镂花铜外套水晶玻璃玩意儿。大房子里这时光线暗淡,但在整个谈话过程中,这个镀银的杯子外套,一直在桌子的这个角上,独自隐隐地发放出它幽深的亮光。(另一角上,摆放着的便是那个大土豆和它的糙海碗。)

    “你就是顾卓群?挺年轻么。”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韩起科把我领进屋时,他已经在他那把木质大圈椅里坐着了。没跟我握手,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请我在预先放置在他左前方的一把靠背椅上就座。他声音低沉,神情和蔼;也许因为耳背的缘故,一边说话,一边本能地象征性地挪动一下自己身下的椅子,好像是愿意更靠近我一些,以便能更清楚地听到我的回答。

    “挺年轻么……”没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这么评价了一句,并很安祥地打量了我一眼。没有丝毫的揶揄和嘲谑,反倒还流露出些许的羡慕和感慨。这也是出乎我意外的。

    这时,韩起科给我送来一杯刚沏的茶水,也想给高福海那只茶杯里再续点水。他却冲他略略地挥了一下手,当即拒绝了。韩起科立即乖乖地退到一边。在他挥手的一瞬间,本能地流露出一种完全不容对方违抗的威严,也让我一下屏住了呼吸。我注意到,他的个头并不高,甚至还可以说,有点瘦小。但多年高寒地区的户外生活,使他的皮肤呈一种灰暗的深棕色,脸颊和额角上的皱纹同样深峻,眼袋极为松弛。我见过许多在基层当头头的人。他们第一次接触像我这样既年轻,但又是从上级机关派来的人,往往在周到的礼节中会故意显现一点矜持,或者在热情中保持相当的警觉。而他给我的却是一个完全不设防的温和长者的印象。从他的目光中,还能明显感受他内心的疲惫……和……和精神上的某种迟钝。他为什么不对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年轻陌生人掩饰自己这种“衰老”迹象?是他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衰老”?还是他压根儿就没把我当外人防备?还是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把我当个同等量级的对手,觉得在我面前完全不必做任何掩饰,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给对付了?假如这老家伙真是这种想法,那,我这次任务完成起来可能就要容易得多了。我这么暗自想道。

    然后,他常规性地问了我一些个人和家庭的情况。正聊着,屋里的电话铃响了。响了好大一会儿,他没反应。(看样子,他耳朵的确有点背。)我和韩起科自然是早就听到了。但是,高福海不作反应,不发相关指示,我和韩起科自不便说什么。于是,电话铃继续顽强而固执地响着,终于传进了他耳朵。一开始他并没有想要理会它。但这个打电话的人也够倔的。继续不停地在要着。他终于忍受不了了,脸带愠色地皱了皱眉头,拿眼光示意了一下韩起科。韩起科忙进里屋去接这个电话。韩起科对对方这时候打电话来“骚扰”高福海,也挺不高兴,一拿起电话就大声说了句:“你干吗呢?高场长正说着话哩。啥事?我是韩起科。快说话。”因为他把嗓门提得挺高,声调也挺冲,说的那些话,在门外的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谁?你是谁?大声点儿。再说一遍……”他继续喊叫。高福海便向我解释道:“可能是个长途。这狗屁线路质量不好,接个长途电话,真费劲。”但,紧接着,韩起科的声音马上降低下来了,好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并且还把通外间的门关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神色匆匆地走到高福海身旁,附在他耳朵旁低声说了句:“您电话。”“什么大了不得的事,你接了不就完了?我跟顾校长正说着话哩。”“您还是去接一下。”“谁打来的嘛?”高福海瞪大眼逼问。“您……您还是去接一下。”韩起科怎么也不肯说出打电话那人的名字,只是低声地催促高福海去接电话。精明的高福海立刻觉出这电话非同寻常,便跟我打招呼:“你说当这场长受罪不受罪?整天陷在这没完没了的杂拌事儿之中。唉!你坐一会儿,喝口茶。赏赏我那些花。都是地道的北京品种。我连养花的土都是从北京拉来的。这里还是有些讲究的。你瞧瞧。瞧瞧。”说着,便支撑起行动略有点儿不便的身子,进里屋接电话去了。韩起科没跟着进去。不说别的,只按待客之礼,他也得在外头陪着我啊。但看得出,他人虽然在门外,心却还牵挂着里屋那个“非同寻常”的电话,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并且一俟高福海进了里屋的门,便过去一把把门严严地带上了,好似怕我“偷”听到什么。“出什么事了?”我心里暗自嘀咕。为了缓解现场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我主动找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跟他闲扯。他似乎也无心来应我的闲扯,老用眼角的余光去扫那里屋的门。过了不大一会儿,门突然开了,我跟韩起科都以为高福海打完电话了哩,便忙站起,去回应他。却不料他只是探出个头来,对韩起科嚷着:“你来替我接一下。这线路真没法再凑合了。”原来是他听不清对方说话的声音,让韩起科去替他接听这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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