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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雀群(六、木头匣子)(2)



    场部就坐落在一条大干沟的对岸。我完全没有想到,它会被收拾得如此干净,整齐。场部所有的建筑物,虽然也都是些土块垒的“泥巴玩意儿”,但看得出,全经过一番精心统一的规划,房顶上一水儿铺着红褐色的瓦块,连烟囟的高矮大小都完全一致。但是在干沟底部却聚集着一大片杂乱不堪的土房。韩起科告诉我,这是“盲流”们聚居的地方。他们不属于农场的正式职工,既不在籍,也不在编,但归冈古拉农场管辖。他们是冈古拉的“黑户”,又是农场一支重要的劳动大军。他们中间很可能混有逃亡的“杀人犯”或“政治犯”。农场曾按他们自己填报的老家地址,发函去调查。百分之六七十的回函都只有一句话:“查无此人”。冈古拉过去还有一类人也是被要求“单独居住”的,他们被称作“新生员”,也就是刑满释放人员。划分给他们“单独居住”的地方则被称作“新生队”。只是前些年,边境上不太平,常有或大或小的武装冲突发生。为安全起见,上边决定,内迁这些“新生人员”,一夜之间把他们后撤了五百公里。冈古拉这才不见了“新生队”这样的编制。韩起科这小子跟我介绍这些情况的时候,总保持着一种很平静的微笑,甚至是很温和的微笑,真的让我难以想象他从小是什么“生喝狼奶”和“生吃牛羊肉”长大的。后来,跟他混熟了,我拿这话问过他。他听罢,又一次温和地笑笑,旋即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刀,从一头刚宰了又剥完皮的羊身上熟练地切下窄窄一长片带血丝的肉条,放到自己的嘴前边,然后像吸面条似的,哧溜一声,将它吸进嘴里,有滋有味儿地大嚼起来,然后笑着劝我:“真的很好吃。不信,您试试?”那笑容依然是温和、平静和从容的。

    但这小子肯定不是个可让人随意拿捏揉搓的生面团。我举一个小小的例子作证。这一路上,马桂花和另两个小分队成员,范东,赵光,很快就跟我厮混熟了,“校长”长“校长”短地叫个不停。就他,这个狗屁孩子,不管如何的平静温和,礼貌得体,就是听不到他叫一声“校长”。而且很明显地让我感到,他是在有意回避这个职务上的称呼。他是在等待,等待他那位“高场长”对我最后的认可。他不管上头怎么任命我、怎么称呼我,他要看高福海的态度,看他的高场长最后是否接纳我。果不其然,一到场部招待所,只等我安置好行李,草草地洗了把热水脸,端起新沏的茶,稍稍啜过两口,还没等我把冻僵的身子全部暖和过来,他便微笑着进屋来通知我:“可以的话,高场长想这会儿就请您上他家里去坐一坐。”

    这么快就要“验明正身”?行动果然干脆利索。我赶紧去行李包里取出那些调动任职手续和粮油户口关系。他却说:“这些,您交给我就成了。”完全一派“大内总管”的架势和口气。说罢,他已经先期走到门口,闪在一旁,替我撩起了棉门帘;待我一出门,便反身“咔”地一声用一把一公斤重的铁锁,把门给锁上了,然后恭恭敬敬地把钥匙交到我手上,并不紧不慢地在前边带起路来。到这会儿,他依然没叫我一声“校长”。真是“做出事来,滴水不漏”。

    高福海家坐落在场部后头那片高坡上。高坡上有一片林子。他家就坐落在这片林子的前边。一踏上去高家的路,我又大感意外,这居然是一条完全用木板铺成的路。路虽然不宽,但来回也能过两辆大车,还一水儿地用某种我叫不上名来的硬杂木料铺成。那木料青褐中带些暗红,颜色跟老旧的血迹差不多。(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黑杨树板子。)我去过很多县镇农场,在各种各样的中心街区里见过各种各样的马路,但真还没见过一条纯粹用木板铺成的路。几十年后,我有可能出访美国的大西洋城,在那儿也发现了一条纯粹用木板铺成的路。站在异国的木板路上,眺望不远处波涛汹涌而又浩瀚无边的大西洋洋面,在我心里一阵阵翻滚着的,却依然是对冈古拉的回忆……

    ……难以想象,高福海的这幢大房子,整幢都是用黑杨树板子建起来的。它黑红黑红地耸立在一片洁白的雪窝窝中,像一个用千年硬木雕就的大匣子。屋里看不到火墙,但又特别暖和。以后我才知道,他自行设计了小锅炉送暖,暖气管道都预置在地板和天花板里头了。墙体板都是双层的,中间填塞了足够的石棉、石灰和玻璃纤维。绝对保暖,还防火防潮。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间用来接见我的大房间称之为“客厅”。这里没有沙发之类的奢侈品,但靠墙却个儿挨个儿地放着十把(十二把?)白松木做的靠背椅子,一水儿刷着橘黄色的油漆。活儿全出自农场加工厂那帮无师自通的“细木工”之手。货真料实,却又粗糙笨重。包括那个两头沉带八个抽屉八个桌腿的写字桌,还有那个铺着墨绿色桌布的长方形会议桌,桌腿一准有房梁那么顸,也都绝杀般地油成了橘黄色。另外一样陈设是我应该想到,但又不可能想到的是,这大房间里养着许多盆(许多桶?)在北京南城小胡同大杂院里特别多见的倒挂金钟、大叶海棠和石榴。足有二十盆左右吧。我没细数。那钟形的花骨朵,以经典的口冲下的形状,悠然地倒挂着。每一个萼片垂下后,又微微向上卷起,均呈红白双色,应该说是个名贵品种了。而那大叶海棠却是我也喜欢的东西。我喜欢它略显粗犷的大叶片上常常生泛出一种雄浑的紫色。以后我还发现,这位高福海同志还喜欢另一种带有紫色的东西——发了芽儿的土豆。冈古拉地处高寒,以出产土豆闻名遐迩。高福海特别喜欢在自己的案头上搁个大土豆,将它养在一个大糙海碗里。那土豆足有小孩儿脑袋那么大。土豆存放时间长了,得着潮气,自然会从芽眼儿里冒出一枝枝芽茎。那芽茎紫兮兮地,虽说鲜嫩,生脆,却粗大,茁壮,长着一点小刺儿似的东西,露出一副狰狞相,但极富生命的意味。他喜欢看它饱满的,充满肉体质感的那种紫色,喜欢看它们一天一个样儿地产生变化。每一枝都能长到手指那么长,那么粗,刺个棱棱地,虎视眈眈地向四下里张望。再长一阵,它就开始冒叶。一冒叶,它就秀气了。一秀气,他就把它扔了。再挑一个大土豆来养在那大海碗里。早先有人问:“场长,这土豆有啥可看底嘛?上边境的集市上给您买个巴基斯坦雕花铜瓶搁案头吧。”他啐他一嘴道:“你懂啥?啊?你懂啥嘛?!”以后就再没人多这份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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