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来到马桥镇(3)
时间:2012-09-28 作者:苏童 点击:次
那天早晨表姐告诉我母亲她要去冯镇,中午不回家吃饭,母亲觉得很纳闷,她说,冯镇离这几二十里地呢,你去那儿干什么?表姐说,不干什么,去玩。母亲说,冯镇就一条街,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可玩的?表姐的脸上立刻又有了受迫害的表情,她阴阳怪气地说,一条街也可以玩嘛,我母亲想到了什么,又是棉花来邀你的吧?母亲说,棉花那女孩缺心眼,鬼知道她带你去干什么呢。表姐这时候已经戴上了她的口罩,她说,你们不都说她缺心眼吗?反正她也不会把我卖了,她陪着我我放心。 棉花已经推着她家的自行车等着表姐了。我看着表姐跳上了自行车后架,两个女孩的背影亲呢地叠合在一起,一起消失在春天的晨雾中。我觉得她们的冯镇之行很神秘,尤其是棉花,她的柿子脸上充满了无以言表的快乐,我注意到棉花那天又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 对于我们家来说,那是一个令人忧心仲忡的日子。午饭时分天气突然变了,一场典型的春雨开始在我们小镇上空咝咝作响,不用说二十里地以外的冯镇肯定也在下雨,你知道遇到这样的天气,屋顶下的人们都会为出门的亲友担心,我母亲在家里坐立不安,她一边埋怨天气一边埋怨棉花,她说,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女孩,下雨天带她去冯镇,我就知道跟着棉花没有好结果,我觉得母亲这么说也不对,腿不是长在表姐的身上吗?再说表姐跟棉花鬼鬼祟祟的,谁知道她们去干什么秘密勾当呢? 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雨还在下,表姐突然冲进了我家,她的口罩耷拉在耳朵下,露出了湿漉漉的似哭非哭的脸,她的那件仿水貂皮大衣被雨水洗出许多沟沟坎坎,看上去也是湿漉漉的似哭非哭的。表姐就这样从冯镇回来了,她径直扑到厢房里,扑在床上高声呜咽起来,我母亲吓坏了,她看见棉花推着自行车站在雨地里,棉花正朝我们家张望,但我母亲顾不上去盘问她了。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母亲一声高过一声地问表姐,她想把表姐的头部从床上搬起来,但表姐的脸死死地抵住了一只枕头,母亲无法搬动她,只是听见她的一串含糊的令入迷惑的哭诉。 她骗了我。表姐说,她骗,我,骗,我。 你说棉花骗了你?她怎么把你骗了?她把你带到哪儿去了? 她说她带我去治……刺……,表姐说,她为什么要骗我?冯镇根本没有……粉刺……医生…… 我们直到此时才知道表姐去冯镇的目的,我听见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在表姐的哭泣不再使我们紧张了,母亲的焦虑也被一种好奇感所替代,冯镇没有治--冯镇没有医生?母亲说,那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她骗了我。表姐仍然啜泣着说,她把我领到她外婆家,领到她舅舅家,还有她姨妈家,她让他们看我身上的大衣,好像我是什么展览品,她怎么能这样……怎么……这样…… 我母亲差点想笑了,但她大概不忍心,我看见她用手胡乱地指着窗外说,这个臭棉花,我就知道她干不出什么好事来,要是告诉老秦,看不把她揍扁了! 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我看见肇事的棉花仍然站在我们家门外的雨地里,她已经淋成个落汤鸡了,我不知道她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看见我她想迎上来,她说,你表姐生我气啦?我朝她挥了挥手说,你还不快走?你脑子有病啊?棉花就往后退了一步,她说,你表姐哭了?我说,你还指望她在笑?你脑子有病啊? 我看见一种负罪的绝望的表情爬上棉花的脸,她的蒜瓣形的鼻翼首先抽搐起来,她的嘴角向下沉没,嘴唇左右摇晃,然后棉花大声地呜呜哭起来,她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我从来没见过像棉花这样一边哭一边骑车的女孩。 我记得表姐离开我们小镇时棉花也来了,我完全可以说棉花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她自以为是表姐的朋友,但表姐甚至懒得朝棉花看上一眼。表姐坐在长途汽车临窗的位子上,她一直忙于挪移脸上的那只口罩,顾不上多说什么话。我看见她的乌黑的眼睛,从那种散淡的目光中不难发现她的心已经提前离开了我们的小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知道表姐属于一个著名的繁华的城市,她到我们这儿只是来走亲戚的。 棉花起初远远地站着,我以为她会一直那样傻乎乎地站着,但司机掀响第一声喇叭时,棉花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她朝汽车窗边奔跑过去,我看见她把一个小布包塞给表姐,表姐想推开它,她们隔着车窗把小布包推来推去的,但不知是因为棉花的力气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表姐最后收下了棉花的那包礼物。 小布包里是什么?我不说你可能也猜到了,是新鲜的刚刚摘下的黄瓜。我看见一根黄瓜从布包缝里掉出来,落在地上,我特意走近了检查那根黄瓜,不是别的,就是一根新鲜的刚刚摘下的黄瓜。 穿仿水貂皮大衣的表姐一去不回,她曾经给我们来过信,信也写得像她人一样懒洋洋的,让我不满的是信封的地址也写错了,她竟然把我们的马桥镇写成马娇镇,马怎么会是娇的呢?这简直莫名其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