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来到马桥镇(2)
时间:2012-09-28 作者:苏童 点击:次
表姐没有理睬她们,你能看出来她很讨厌两个小女孩乱摸乱抓的,但她只是顺手在她们摸过的地方扮了几下,表姐没说什么,是棉花冲上来给妹妹们一人一记巴掌,棉花对表姐说,没弄坏你的衣服吧?表姐摇了摇头,棉花站在那儿,扭了扭身子,又说,要是弄坏了你的衣服,我们赔都赔不起。 你别以为棉花对表姐的毛皮大衣就不感兴趣,她其实不比稻子玉米她们强多少,当我举起风筝率先冲进菜花地时,回头一看,棉花正弯着腰站在表姐的身旁,她不知对表姐说了什么,表姐让她弯着腰欣赏仿水貂皮大衣,不,是让她嗅那件大衣,我似乎看见棉花的鼻孔大惊小怪地一张一吸,我猜棉花她无法鉴定那种皮毛的类属,她这样嗅来嗅去的,大概是想弄清城市女孩有什么气味吧。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一眼看见了门口的青草篮子,镇上那么多户人家,只有棉花家喂兔子,我知道是棉花来了,来干什么呢?我管不了那么多,就在青草篮子里埋了一块大石头。 棉花像一个小偷似的从表姐住的厢房里闪出来,她冲我做出一个笑脸,放学啦?她知道我是不理睬她的,又朝厢房里的表姐喊道,我走了,你坐着吧,其实不用她说表姐也肯定在厢房里坐着的,我看着棉花在我家愚蠢地转了一个圈,然后拎起青草蓝子风风火火地走了,她甚至没有觉出篮子里那块石头的重量。 表姐坐在镜子前读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着镜子读书,也许她想利用一切机会观察粉刺的发展情况吧,她手里的那本书也显得来历不明,封面没有了,纸页都已经发黄磨烂了,她不让我碰那本书,我猜她心里有鬼,那肯定是一本什么坏书。 棉花来干什么?我说。 没干什么,表姐从桌上拿起一根黄瓜,她说,她给我送来一根黄瓜。 送黄瓜干什么?谁还没吃过黄瓜?我说,你别理棉花,她家的人脑筋都缺一根弦。 她缺一根弦?你就那么聪明吗?表姐说。 我听出表姐的语气不对劲,她就是这种乖戾多变的脾气,你要是想拍马屁不小心就拍到马蹄子上了。 那天傍晚表姐帮着我母亲做晚饭,我听见她们在谈论棉花,表姐对棉花的评价简直让我摸不到头脑,她说,棉花很聪明,棉花很懂事,她还说,棉花的皮肤很好,虽然黑了一点,但黑里透红,看上去多健康呀。 现在回想起来,我做表姐的卫兵其实只做了寥寥几天,我的位置很快就被铁匠家的女孩棉花挤占了,当然我也不很计较这事,一个男孩天天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女孩,本来也没什么荣耀。让我疑惑的是我们镇上有许多女孩渴望陪伴表姐,表姐为什么独独挑中了棉花?要知道镇上的女孩对棉花一直是嗤之以鼻的。 棉花天天跑到我家来,她的青草蓝子天天都丢在我家门口。棉花告诉铁匠老秦她去割草,但她在野地里三心二意地割了几把草,拎着篮子就偷偷跑我家来了。她每次都把一根或两根黄瓜藏在青草下面,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棉花和表姐在厢房里嘁嘁咮咮地说话,我也猜不出她们在说些什么。有一天我怀着一种类似捉贼的心情隔窗窥望,结果就看见了她们可笑而古怪的秘密。 表姐坐在镜子前,她的脸上贴满了一种绿色的小圆片,很快我弄清那不是什么化妆品,那是切得很薄的黄瓜片,我看见棉花一边切一边把黄瓜片往表姐的脸上敷贴,不仅仅是厢房里诡秘的气氛让我惊悸,表姐脸上的那些黄瓜片也让我头晕目眩,你想想吧,一个人的脸敷满那些黄瓜片会是多么怪异,那天表姐在我眼里就像一个鬼魂一样,所以我哇地大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就逃走了。 据我所知,现在的城市女性已经开始使用黄瓜制品保养皮肤,商店里正在公开出售几种黄瓜洗面奶什么的东西,但是多年以前表姐以黄瓜片敷面的举动被我们家视为异端,我母亲认为她是在作践自己的皮肤,你怎么去听棉花的鬼话?那女孩疯疯癫癫的,她懂什么呢?母亲看表姐的脸色有点难堪,便换了一种方法开导她,母亲说,粮店里的素兰以前脸上长满了粉刺,可结了婚嫁了人粉刺就全褪了,现在谁见了素兰不夸她脸蛋漂亮?粉刺这东西又不是天花麻子,到时候自然就没有啦。 表姐没有听完母亲的疏导,她突然站起来跑进了厢房,木门的碰撞和插门栓的声音充分宣泄了她的恶劣情绪,我发现表姐最恨别人当她面说到粉刺这两个字,她肯定是以为别人在嘲笑她吧,我觉得她这种态度有点蛮不讲理,好像她的粉刺是国家机密似的,不管谁都无权提及。还有一点我也很有意见,表姐从城市来,照理该给我带些礼物,但她什么也没送我,不送也就算了,可我亲眼看见她把一盒包装精美的什么糖果塞在棉花的篮子里,那个可恶的柿子脸女孩,她嘴上说不要不要,最后还不是把那盒糖果拿回家了? 我当时认为棉花跟表姐这么热乎就是想混点糖果什么的,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完全改变了我对她们关系的看法,这件事也把表姐在我们小镇逗留的日子打满了问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