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命运(9)
时间:2023-06-08 作者:林白 点击:次
我既爱我的身体,也爱我的大脑,既爱我的大脑,更爱我的心灵,我爱我的意志与激情,我爱我对自己的爱,自爱真是一个无比美好的词,就像一种奇妙的精神大麻,完全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 接着我重新喜欢我手上拿着的梳子,这把木质的梳子朴素简单,能够保养我的头发,我爱面前的镜子、木凳、方桌、洗脸盆、杯子、牙刷、地板、墙壁、窗户,我爱窗户外的楼群、树木、草地,小卖部、报摊、邮局、电车、电车的长辫子和电线,人流、自行车、垃圾桶、下水道,我爱包含着这一切的街道,我既爱连接着我所在的宿舍楼的街道,也爱所有不相干的街道,我爱街道一直通向的那些公路,公路所连接的田野、农舍、电线杆,以及连接着的更遥远的群山,太阳从那里升起,降落到我的头发上。 这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惠特曼,那个歌唱自己的人,我至少有十年没读过他的诗了,我血液中那点作为人的自豪感也在京城忙碌的生活中消磨干净,想不到他现在走了出来,沿着一条青草繁茂、尘土飞扬的乡间大道,而这条让人心情开朗的大道就在我的窗外。诗人惠特曼,他在我的血液里潜伏了十年,现在我看到这些绿色的草叶带着生命的光泽在我体内迅速成长、抽条,而我将要重新像一棵年轻的树木(或一棵草,在我的眼中它们完全等值)出现在这个充满着高楼、玻璃、水泥与沥青的城市。 然后我走到大街上,阳光再次从我全身的毛孔长驱直入,我先到一家简陋的发廊把我八年一贯制的长发剪掉,剪了一个十分短,短得有时髦嫌疑的发式。剪发同时也成为一种仪式,把旧的全部扔掉,以获得新的再生。我望着镜子里大不相同的自己,心想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就没想到要换一种发式,上一次剪发还是在N城,全N城独一份的丹麦发式,意气风发。生活就这样毁了我,而我长年沉浸在生活里现在才浮出来发现这一点,我探出头来,眼睛明亮,看到自己多年的马尾巴憔悴、疲劳,它耷拉在我的后背使那里沉重不堪。 我心满意足地将自己的短发看了又看,接着我发现了自己的灰衣服,我现在最不喜欢的就是灰色,它象征了过去灰扑扑的生活,它既是灰色的衣服,又是灰色的围墙、灰色的大院、灰色的楼房,我从存款里取出了150元,理发花掉了10元,我带上全部剩下的钱,从东四到三里屯,最后选中了一件双层的奶白色短风衣,这件衣服可以从秋天一直穿到初冬,根据气温的逐渐转凉,里面可以依次穿上短袖T恤、长袖T恤、薄毛衣、厚毛衣,而且奶白的颜色,配什么都不会太浑浊。我对这件衣服十分满意,一路快车骑回家,头脑里满是我的各色毛衣(我的毛衣从来不拆不扔不送给灾区人民,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给过我安全感,任何时候都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跟灾区人民一样饥寒交迫,而到那时不会有人给我任何帮助)配在这件短风衣里面的样子。 我首先找出一件黑色低领紧身薄毛衣,这件毛衣紧紧吸在我的身上,我看到黑色细密的绒线下自己的胸、腰、腹各个变得神秘动人,这种感觉如同另一种隐秘的光,一直从我的胸口延伸到脖子、到头部,同时在我绮丽的短发映照下,我一时觉得自己美丽极了。我长时间地观看自己,现在我的时间最多了。在镜子前我一动不动,我想不到要左右转身,只盯住一个正面就够了。我看到胸口那里一大片空白,忽然想起南红送给我的一样饰物,那是一颗玲珑剔透亮晶晶形状像一滴水滴那样的水钻,南红说这是一种人工钻石,假的,她们管这叫“水钻”,南红说管它真的假的,好看就行。这颗水钻她已经带腻了,就顺手送了我,珠宝行里眼花缭乱地不停进货,南红攒了不少真假首饰。她告诉我用一根黑色圆绳子,让水钻正好在脖子的正中间,绳子千万不要太长,不要挂到胸口下面去,那样松松垮垮的很不好看,那还是去年冬天她到北京来的时候送给我的,我曾经戴过一次,后来就把它忘了。我找出来戴上,一颗晶莹闪烁的水滴就悬挂在我颈窝的正中,它的光泽立即使我的身躯和脸部笼罩上一种妩媚的魅力,这真是奇怪极了,因为妩媚是一个从来就离我最远的词,我任何时候都没沾上过它的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气味,我觉得这颗水钻实在是跟神话里的咒符有同等效力的东西,它顷刻间就能改变一切。妩媚好还是不好呢?我又从头到脚把自己看了一遍,觉得自己从心里喜欢这个既妩媚又坦荡的形象,妩媚不是狐媚,当然是好的,如果自己都不喜欢自己,我在这个世界就没有多少希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