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日
时间:2012-09-21 作者:夏秀芹 点击:次
在别的文章里,我称他老爸,今天的这篇,专门为他所作,庄重的叫他父亲。 他在襁褓中失去了母亲,在继母的冷眼中长大。幼年跟着爷爷辗转于大江南北,青年时有十年时间在农村接受再教育,中年时十多年做着单位的劳资干部,到了五十岁出头,单位却经营不善,“下岗,养老”成了他最关注的两个词。他盼望着退休,虽然拿到那张存折就说明他老了,他不在乎,只求在单位跨掉之前退下来。 然而他还有两年才六十岁。母亲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请先生测八字,算命的说我跟父亲有“绞”,这一“绞”就是三十余年。 我刚学说话,他就迫不及待的写了大字贴在门上,有空就要跟着他念:“人口手,马牛羊“;稍大点学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上幼儿园第一天溜回家吃东西,被揍得从此不再敢生逃课之心;初中时偷改英语分数被明察秋毫,他的处罚是抄遍整本书十遍。初中以后的暑假从来没消停过,不是背唐诗宋词就是抄古文观止,要么是做校外的试卷,甚至全国的竞赛题。 对我喜欢的作文他从来没有赞赏过。不但不支持,甚至积极反对,说是“舞文弄墨,劳神费心“。我一直很委屈的怀疑着他的动机,隐忍着不敢反抗他的暴君行为。 直到有一年爷爷去世,政府给爷爷的悼词中提到解放后爷爷因文获罪,而牵连父亲,改变了他们两代人的命运。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不让我向写作的路上走。他是怕他的女儿也象前辈一样因为无常的政治而坎坷终身。但也许遗传使然,他的女儿不思悔改,越来越放肆的搬词弄句,进而也能骗点稿费。联系地址我一直写他的, 第一次稿费寄到的那天,他打来电话,很高兴的口吻。电话这端的我象把他打败了一样,轻舒一口气:他总算接受这个现实,虽有点无奈。 小时侯看到别家的孩子在父亲怀里撒娇,跟父亲咬耳朵说悄悄话,羡慕得直想去抢人家的爸爸。自有记忆开始,他从来没抱过我,没亲过我,除了书,没有买过别的什么给我。有时候竟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女儿。这疑惑直到长大工作后才解开。 女儿长大了,做父亲的不得不接受的事情更多。从开始工作那年开始,之前是我一直在听他的安排,之后,他就被迫着接受我的一个又一个出乎意料。 毕业那年,他自作主张的把我分到他们单位。然后很认真的跟我说要在几年内做到什么位置,总之好好表现,有爸照应,不会有什么难处。工作第二年就遇到系统内改革,我们单位恰恰是本省的试点,工作组驻扎了一个多月。在签合同的前五分钟,事先答应了无数遍的搭档忽然毁约,选择了别人。事情来得太突然,来不及有任何补救,当晚下班时,我成了被组合出局的人。他载我回家,一路上只听到他呼吸急促,我一面为自己不平一面又担心着他的高血压,带着哭腔劝他:别急,明天再想办法。他声音嘶哑说你也别难过,别告诉你妈,我会解决的。 回到家,三个人闷着吃饭,妈想问,刚张嘴就被挡回去,他说一切正常。吃完饭就不见了人影。直到夜很深了,工作组的人来家调查情况,妈去叫他才回。后来听妈说找到他的时候,他蹲在地上,捂着脸正哭。妈说从来没看到你爸哭过。他说平时工作得罪的人多,他们合起伙来算计孩子,有什么冲我来,孩子没做错什么,受这么大打击,太对不起孩子。妈妈跟我说这事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她说着说着声音发了颤。我听了装着一脸的平静,笑着安慰妈妈说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心里却翻起了波涛。自小他对我那样严厉,以为他只疼弟弟不疼我,也不会为我的事去操心。原来我错了,我一直在他心里装着,只是,没人说,我亦不知。 在单位又熬了几年,事事不顺。尝试着调动,单位扣住档案不放。家传的清高,又不会腆着脸去求谁。被逼之下,只能辞职另谋出路。办好手续的那天晚上,不知道以后何去何从,跟父母说着说着哭起来,呜咽着对他喊出一句:我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他无言,默默走开。当时脱口而出,后来无数次回想,至今也不能原谅自己。 出门打工闯荡,从此脱离他的视线,象风筝一样越飘越远。电话里告诉他工作很辛苦,生活枯燥。如果告诉他遇到个谈得来的人,他就问是不是能带回家我们看看?语气谦和,小心翼翼,生怕再惹我生气一样。存心跟他怄气说只是普通朋友,还没资格进家门。听他失望的语气嘱咐着在外要小心,又嫌他罗嗦,不耐烦的挂上电话。后来听妈妈说,你在外面那段时间,你爸爸一放下电话就叹气,问:我就 这么可恨吗?他被迫接受我的婚姻。虽不看好对方,还是尊重我的选择。在我们租来的房子里,他忙着修水管拧灯泡,要我们两个勤俭节约,慢慢积累,说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每次回家,带的东西塞到我背不动为止,问个不休:你怎么这样瘦?脸色这么黄?是不是两个人吵架了?不等他说完,我转身就走,怕只怕他看到渐红的眼睛又要提问。后来他女婿收入渐长,他又开始担心男人有钱会变坏,要他女儿学会忍受,学会装聋作哑,学会视而不见,等等等等的委曲求全。虽然一再告诉他心的事不会发生,他还是说着:你是我女儿,不希望你再有什么坎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絮叨了。 子女和父母结缘应该有五六十年吧。现在已过去了三十年。这三十年,是他在养育我照顾我,还有三十年,该是我陪伴他担心他。 写下这些文字,心疼不已,梳理着往事,才知道我对父母的伤害竟有这么多。 希望父母能接受女儿的歉意,我知道他们会的,因为我是他们的孩子。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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