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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黄柳(2)



    桑桑没有动。鲁一同将她压倒在床时,她感觉到某种舒服,就像洗澡时全身浸入温水当中。

    瞬间很静。只听见窗外一对年轻男女打情骂俏。

    “我真的喜欢你。”鲁一同说,并且一只手探到桑桑的裙子底下。

    桑桑尖叫一声,仿佛被水烫了,压低嗓门喊道:“放开我,我要回家”。

    鲁一同像块巨石,桑桑掀不动他。她和他争斗了一会,很快,她的双手被鲁一同用一只大手攥紧,他附在她耳边甜言蜜语。他身上的香味像春天的淡黄柳,气息清新迷人,桑桑又安静了。但是,恍惚间,她听见母亲在喊“桑桑,桑桑”,她蓄足力,把鲁一同拼命往外抵,鲁一同仿佛是焊在她的身上,推脱不动,恼怒中桑桑狠咬了鲁一同手臂一口,后者仍不放手。

    “让我回家吧。”血从桑桑咬过的肌肤里冒出来,她吓坏了,哭了。

    回答桑桑的是更为密实的身体覆盖,和角落里的几双干净女鞋。

    月亮正圆。乡村的月光散发槐树香味。窗页的影子斜印在房间里,挂了蚊帐的床,像一只纸盒。纸盒边框暗红,暗红边上下宽,左右窄。纸盒上方如扣了一顶空心帽,帽沿竖立,边纹是起伏的,月光使床架表面呈现凹凸不平的阴影,若在白天,能清楚地看到这是一张具有晚清风格的床,据说是桑桑的曾祖父结婚时所用,有名的三滴水床,全部用黄杨木做成,采用榫卯结构,衔接紧密,雕花板上的每一处都有繁缛精细的雕刻,密集的细格子里有许多菱纹、动物、植物、人物形象,组成热闹而丰富的构图,只是个别图案已经残缺,并且落了灰尘,就像陈年往事的遗骸。床前还配有踏板两块,呈梯形,雕花板栏额三层,四脚状如马蹄。人要上床歇息得先脚踩踏板,把鞋子脱在踏板上,再落了床帷,挂帷帐的铜钩碰到木床,会发出清脆声响。家具色彩的黯淡与古老,使房间里死气沉沉。

    桑桑自觉闯了大祸,下了鲁一同的床就一路飞跑,裙衫湿透,见母亲房里的灯熄了,心里稍有放松,敛声屏息摸黑撩开蚊帐就要上床,脚刚踏上踏板,忽然床上有人说话。桑桑一路惊魂未定,这下只觉得魂魄都飞了。

    说话的是母亲。

    母亲摸到她湿透的裙衫,低声道:“说,发生了什么事?”

    桑桑厌恶母亲的敏锐。母亲的态度让她觉得今晚的事情很羞耻。

    床上闷热,桑桑身上流出新的汗水。

    母亲追问了一句,桑桑听出母亲的声音发抖,她原本编好了谎言,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月色隔着纹帐显得晦暗,母亲只是一团阴影,看不清她的表情。桑桑仍不说话,她不喜欢母亲声音里头那种夸张的崩溃。她的心蹦得很快。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了鲁一同的家里,她始终在作一种没有出门的假设。母亲的手影晃来晃去,过了好一会儿,桑桑明白母亲是在擦眼泪,这才说自己去了同学家玩游戏,疯出了一身汗。母亲当然不相信,进一步逼问:“在什么地方,和谁?”仿佛一把尖刀对准桑桑的心窝。

    “总之什么事也没有,我想睡觉。”桑桑感到身体刺痛。母亲像一个偷窥者,对她今晚的秘密穷追不舍。桑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鲁一同的家里。在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她什么也不想说。母亲熟知桑桑身体的每个细节,对她的内心却一无所知。事实上,到桑桑的身体开始发育之后,母亲只能凭记忆去想象她身体的变化。失去对桑桑身体的掌握,使母亲内心一片虚空,或者恐慌。今晚尤甚。因而母亲对桑桑产生“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样绝望的疑问,一点也不奇怪。

    窗外蛙声鼓噪。大约是月亮移了位置,月光爬到床头,擦亮母亲的半边脸,青灰的脸色使桑桑暗自吃了一惊。母亲似乎陷入在某种追忆里。

    一只蚊子哼唱。桑桑又说了一遍睡觉,并且真的躺了下去。为什么要去鲁一同家里?桑桑的身体里抽出一丝懊丧,一圈一圈,慢慢地缠绕,最后箍紧了她。

    那片光挪到母亲的肩头时,母亲的脸完全暗了。同时在光影中的,还有桑桑的两截瓷白小腿,它们叠了起来。它们疼。那片光疗伤似的铺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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