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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妹卦(2)



    春天,南方的屋子里潮湿阴凉,阿良搬个竹椅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晒一阵感觉夏天来了,额头冒汗,全身发热。他脱剩一件单衣,卷起袖子,手臂上现出两条巨大的刀疤。他给它们挠痒。

    采西从屋里出来撞见,吃了一惊。她记得有回去镇里,无意间听人议论到什么人手上有两条巨大的刀疤。她当时还想,那个人一定满脸横肉,面目凶残。

    “你干吗去?”阿良问道。

    “我去塘边洗菜。”采西说。

    “石板不太稳,小心掉进水里。相亲的差不多要来了,你洗完菜还是收拾一下。”阿良放下衣袖。

    采西闷头走了。采微结婚后,采西已经相过两回亲,均没成。有一个要“考虑考虑”,另一个由媒婆转告回复,说采西姑娘太瘦,臀胯窄小,气色差,像病秧子,不好生养。两次失败似乎未对采西造成挫伤,她神情平淡,波澜不兴。采西洗菜回来时,屋门口多了几个陌生人,老远就把她看了个够。她提着菜篮子低头迅速进了厨房,身后一路水迹,顺着晒白的泥巴路延伸到池塘边,再放眼就见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和太阳搅混一起,亮得晃眼。

    猪嗷嗷闹。采微劝它们耐心等等,她要烧茶招待相亲的客人。猪叫得更厉害。采微嘴上的死皮比冬天略少,话也不多,对于自己的婚姻更是无话,远不如谈论猪和蔬菜的热情。婚姻生活不是用来说,而是用来过的。对于采西相亲的事,采微反应麻木,只做些分内之事。所以厨房内只听得猪叫,只有昏暗和青烟,无人说话,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体积庞大的媒婆从侧门进来,厨房立刻拥挤。媒婆喝饱茶水,话里还晃荡水声,说男方已经点头了。采西根本没看清男人的样子,无法表态,蜡着没有反应。媒婆循循善诱:“芷湖口是很富裕的地方,湖泊多,水产丰富,张角是有一只眼睛带萝卜花,但绝对不影响干农活,也不影响生儿育女。”

    一席话让坐蜡的采西说活了,神情如鱼在水中游动:“我怕萝卜花!”村里有个女“萝卜花”,一只好眼睛和善可亲,另一只“萝卜花”狰狞残忍,如鱼眼翻白,很可怕。不过,采西心思不在萝卜花上,她在想小河里摆渡的阿放,为什么不托人来提亲。

    媒婆舌头僵了,被烟呛得咳嗽。一直沉默的采微忽然问:“他家庭条件怎么样?”媒婆活泛了舌头如数家珍,简而言之就是强于家徒四壁的“殷实人家”,墙壁是红砖,屋顶有瓦片,正虚位以待采西这样的女子。采西不吭声,采微说道:“她怕萝卜花。芷湖口还没我们这边好,地势低,下雨就担心发洪水。”

    媒婆领着人走了,屋门口重新空空荡荡。

    采微摆桌子喊吃饭。腌制的剁辣椒煎鸡蛋、干豆角炒辣椒、清炒萝卜丝。阿良晒得黑脸发红,他取笑了那个萝卜花,说他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挑谷子只怕箩筐在地上拖,这种人哪里配得上采西。阿良给采西夹了一筷子鸡蛋安慰她,又给自己夹了一块,几口把饭扒干净了,将空碗递给采微。采微给阿良盛饭时,采西把自己碗里的鸡蛋放到采微碗里,不知道阿良眼睛落在她脖子下方。

    下了几天雨。天气还是很凉。雨后的泥土潮湿,正适宜栽种。

    春雨润物细无声,眼前的树已是盛绿。晨曦迷蒙泛青,堤岸隐现,坡上青草清新。茅舍在绿的夹裹中,好比草地里冒出的巨大蘑菇。湘地竹子泛滥,比如楠竹水竹苦竹,在湘北地区,在采西居住的地方,塘边屋后,到处都是湘妃竹,亦名斑竹,全身斑滴如泪,细小柔弱,不能做大用,自然生长,也难连根清除。此时,斑竹叶上雨珠悬垂,每落下一滴,竹叶就一阵颤动,好似抽泣的少女。腐叶地里新笋茂密,粗不过手指,笋壳亦是斑痕点点。

    小溪清亮,从竹林横穿过去。

    阿良挑担粪水,穿过竹林。采西背一筐菜秧,人比竹瘦。到得田地边,放下筐来,就要脱鞋下地栽菜。阿良说:“地里太凉了,你身体不便,还是穿鞋好。”一句话说得采西脸上心里全部发热。脸上热是因羞涩,阿良竟然知道她来例假。心里热是内疚,以前对阿良存有偏见,他实在是个温和好人。见采西的鞋不宜下地,阿良又说:“回去换双雨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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