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A区B栋111房。
中午一点左右,奇怪的声音准时响起来。
你听,像轿夫抬着竹蔑轿子,轿子里陶醉着一位先生或者小姐,吱哑,吱哑,咯吱咯吱哑(这几个字肯定不太象声),轻一下重一下地弹跳。稍微有点想像力的,就能看到光膀子的轿夫,貌似悠闲的一摇一晃,细看额上脖颈冒起的青筋,才知道这轿夫的活并不轻松,原是暗地里咬了牙关撑着的;想像力稍好点的,便能看到太阳底下,轿夫的汗珠子玻璃球似的,路边的树木花草蓝天白云,都在里头映着了,并且悠悠地往后退逝。
吱哑,吱哑吱哑,咯吱咯吱哑……
偶尔间断一会,再重新吱哑吱哑地响,聪明点的,肯定知道轿夫在歇息。
吱哑吱哑吱哑吱哑吱哑……
急骤起来了,剧烈起来了,明白点的,就懂得是坐轿的人在催促,或者天色忽变,轿夫在赶路避雨了。
痛苦的是,我既没想像力,也不聪明,我总是聒不知耻地认为,那是人压床的响声。多少天后,我被那声响弄得面黄肌瘦,嘴唇干枯,一副严重缺水的症状。
你听,吱哑,试探性的声响,吱哑吱哑,渐渐上道,吱哑吱哑吱哑……
如果细数吱哑声响,倾听吱哑节奏的话,就发现很有规律性,也富有音乐美,不过这种规律不能以数学公式来演算,这种音乐美也不能以通俗、美声或民族概念来定义。整体的规律是,每次午间的吱哑声维持四十分钟左右,途中间断五六次,每次间断时间三秒到八秒不等,相当于煎咸鱼时用锅铲翻至另一面的时间。
吱哑吱哑……左边,吱哑吱哑……右边,吱哑吱哑……后面,吱哑吱哑……前面。停歇如果超过八秒,肯定是一具躯体顶着另一具躯体离开了床,进行短时间的高难度演习。我什么也不能做,只看到女人的身体被一只大手调拨来调拨去,像锅里的咸鱼,左面煎煎右面煎煎烹洒几滴凉水,咝地冒出一股热气,再焖一焖,整个工程就到了尾声。
我是女人,单身女人,年龄介乎25至30岁之间。都说女人的年纪最好别问,你也就模糊着看吧,总之我熟透了,对于某些词语或事情,你不必遮遮掩掩。但我必需告诉你,我是怎么住进A区B栋111,又怎么跟这中午的声音纠缠不清的。首先我暴露一点隐私,那就是我爱跟老师搞对象,在我的旧男友当中,就有三个是老师。当然如果这算我的毛病,你也不要拿去大作宣传。我跟魏书贤老师关系暖昧。魏书贤替我找了这间房,据说是省作协一有名老作家的住址,老家伙退了休,儿女也混得有头有脸,替他在湖畔花园搞了一套住房,湖畔花园是本城最牛B的商住楼,连某某某那样的大腕,也仙居在那里。这老头把同他一样陈旧的房子贴上了出租的标签,不少人问津,却无人租住,像一个婊子,接待来来往往的客人,始终无人迎娶。北方的冬天寒冷,一楼的租价自然应该低廉些,但老头横竖不肯低头让价,非得四百五十元一个月,只有我这样的傻B才签了租赁合同。当然也有客观原因,一是时间紧,二是我似乎攒了点钱,也不在乎几十块的差额,再说,老家伙住的地方,说不定还有点好风水。
A区是1986年的全省文明小区,样板房,省政府不少领导都曾在这里猫过,在这儿居住,曾经是牛B与身份的象征。这些是我后来听说的,我不过是一个住进没落贵族家园的流民。我并没有魏书贤掏钱付房租的意思,我想魏书贤也没这个想法,主要是我不想失去自由,我要是让魏书贤掏了钱,我就得对这四百五十元钱忠贞,我不想对谁忠贞,我只是自己的主人。
签了一年的合同,交了一年的房租,我就被捆在B栋111房间了。
我说捆,是因为我住进来以后就后悔了。我被这个文明小区的辉煌过去所迷惑,等于说我爱上一个曾经光环炫目的老头,像年轻娇娘嫁给比自己年长三十的男人,这并非不可思议。我对自己很宽容,因为我不住进来,我就不知道我会不愉快,证实了这一点,也够我笼着袖子傻乐一回的。我很哲人地思考,围城外面的人要评说围城内的人,那就是纸上谈兵,纯是瞎扯。要看清事物的本质,有时还得舍了孩子去套狼。我扯远了,我的傻乐只是瞬间的,我还得继续痛苦,忍受这破房子给我还来的身心摧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