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第十章 人血竟是这样红)(10)
时间:2023-05-20 作者:方方 点击:次
而实际上,还是有三个人从他的唱腔里昕出了他的心。一个是玫瑰红,她听出万江亭多了悲伤;另一个是魏典之,他昕出万江亭多了沉痛;第三个则是水上灯,她被万江亭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吓住。她觉得万江亭是处于一种绝望之中。他的每一句唱腔,都在表达着这种绝望。 这天前来捧场的人多极。一则万江亭伤好复唱,他的戏迷蜂拥而至,花篮带了好几个。但最大的花篮却是玫瑰红的。它大得高出人头,花团锦簇,花枝饱满。玫瑰红谢幕时,一脸兴奋。剧院的一角,一大群人站起来为玫瑰红鼓掌,掌声中还夹杂着火爆的喝彩。领头者便是肖锦富。 演完戏,万江亭卸下妆,水上灯递茶送点心,小心伺候着。万江亭说,水滴,谢谢你。有你照顾,我轻松多了。水上灯高兴道,万叔这样说就太好了。今晚上我还要给万叔熬鸡汤,好让万叔保持元气。万江亭说,好。那我要请余老板一起来喝汤。水上灯便更高兴,说干爹也说我的汤熬得好。他不知道,我是专门去饭馆学了一手的。我跟大师傅说,我只给两个人熬汤喝,一个是余老板,二一个是万叔你。那个大师傅连忙大声说,既是这样,那我亲自教。一番话说得万江亭笑了起来。 出门时,万江亭自然而然地停下步伐。以往,他都会和玫瑰红一起去喝茶或是宵夜。现在,他却见不到玫瑰红的影子。班主说,你就自己回去吧。玫瑰红卸完妆还没起身,便来了一群人,把她接走了。想必是肖公子。万江亭便不再说什么,坐上黄包车,径直回了家。 秋天悄无声息地走进汉口。有一天水上灯走到街上,一片树叶落下,正好碰着她的头。她抬头看了看,知是秋天来了。虽然树都还绿着,风却开始变凉。 秋季从来都是汉口的最好季节。汉口逢春雨水繁多,四处潮湿;逢夏酷日暴晒,闷热无比;逢冬天寒地冻,冷风如刀。惟秋天,让汉口人大有享受之感。但逢进秋,则天气明朗,云淡风轻,空气不湿不干,触及皮肤,尤是清爽,气温亦不高不低,无论行走在外或是安坐于内,都觉自在舒服。环境一舒适,人便有闲情。出门喝茶看戏以及看电影逛乐园的人,总是在这时多极。汉口的戏班,亦因人们情绪的舒展,而异常活跃。 小报上的消息也异常之多。一天余天啸回家,拿了张报纸,大笑着,然后四处找水上灯。 水上灯正跟徐江莲在后院学“花猫捕蝶”的身法。徐江莲说,这套身法讲究轻俏。一轻俏就好看。上台走大步也得像风摆杨柳,既轻却又带着劲。四面八方都要顾到,上下左右都得合獒。举手投足,左看右顾,光是眼睛有尺寸还不行,还得心里有尺寸。心到眼到手到脚到,下下踩的才是落地。这就算是学进去了。下面才是指法、眼睛、脚步的美与不美。 水上灯很喜欢《打花鼓》这出戏,而其中的“花猫捕蝶”的身法,更是令她喜爱得如痴如醉。徐江莲说,算你还识货。她拿出汉戏代代相传的“花猫捕蝶”的一百零八套身段谱。水上灯看罢,照样试着练习,觉得完全像是在跳舞。水上灯想,如果真到戏台上跳这样的舞,整个台面都会跟着人旋转。那样演戏才真真叫作过瘾。把这感觉说与徐江莲听,徐江莲说,你有点开始人戏了。戏虽是演的,但要演得好,戏就得进心里去。 水上灯正与徐江莲且说且走着步伐,由“织女穿梭”到“拨草寻蛇”二者如何过渡。正说时,忽听余天啸叫,水上灯忙不迭地应答着,问有何事。余天啸说话间便进到后院,大声说,水上灯,你赢了!从今以后,你的命就是你自己的了。 水上灯不明就里,说我赢了什么?余天啸递上小报,说你自己看。报上在说,周上尚完了。水上灯说,为什么?余天啸用右手在左手心打着节奏,一派高兴,说先前他没出科,就开始红。等出了科,只唱几台戏,就红得发紫。身边围了一堆人,供他吃供他喝陪他玩。今天《罗宾汉》报抖料,说他出科不久就被人包养。你们猜包养他的是哪个?水上灯说,真的?哪个呀?余天啸说,是汉口名妓银娃呀!大他好几岁,亏他也肯。报上还讲,有人给报纸透风,说周上尚前个月就已经身染梅毒。戏迷说难怪他唱戏时气跟不上来。 水上灯和徐江莲全都大惊。徐江莲说,这不是废了么?这个样子,哪个还请他唱?未必当初没有人劝一下他?余天啸说,我去乐园,刚好碰到黄小合,也问他这个话。黄小合说,他一出科就红,怎么还会听我这个老师说?当初带他进上字科班的是周元坤。周元坤是怕他稳不住身子,还专门去找过他。去后看到他被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围得严实,见他像没见到似的,气得周班主一句话没讲,就走了。连周元坤都说,这样下去,没得戏唱了。果不然,报纸一出,几家戏园挂了他牌的,立马都摘了。他还想红过我?今生今世都别做这个梦了。余天啸说着,拍了拍水上灯,说还是我们水上灯眼睛狠,居然看得出周上尚没得前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