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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第九章 江湖有多少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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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刚亮,太阳还没升起。虽是早晨,却没一点凉意。早起的黄包车夫衣衫都已湿透,泼辣点的,便将膀子光着,露一个油光光的背脊。汉口夏季的残酷,就是从清早开始,一直闷热到夜,不给人一口喘息的机会。

    梅神父医院门口的墙根下,跪着满面愁容的水上灯。她的背上插着草标,面前铺着一块肮脏的白布。布上写着鲜红的四个大字:卖身葬父。不时有行人走过来,在她的面前小停片刻,投以同情目光,然后叹气而去。

    陈仁厚像往日的早上一样专程来看杨二堂,走到门口看到跪在那里的水上灯。他大惊失色,叔叔死了?水上灯哀伤着面孔说,他不死又能怎样?

    陈仁厚盯着白布上的字,说,你你你……!他似乎说不下去,拖起水上灯就往外走。生生拖了好几十步,远离了梅神父医院,才说,你这是干什么?水上灯说,我爸爸恬着苦了一辈子,我要让他死后不那么苦。陈仁厚说,那你就卖自己?水上灯苦笑道,不然我哪有钱安葬他?陈仁厚说,这这这……他“这”了几句,却也没有办法。然后说,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你卖身。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去想办法。水上灯两腿拖在地上,一副走不动的样子,陈仁厚索性将她背到背上,一步一挪朝水上灯的家里走。

    趴在陈仁厚背上,水上灯呓语般说,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以前我走不动的时候,爸爸就是这样背我。陈仁厚心里一酸,便说,我就是你的亲人。以后我是你哥哥,你走不动的时候,我来背你。水上灯哭了起来,说我不要你这个哥哥。我不想跟水家的人瓜连。她的眼泪滴在了陈仁厚胸前的汗衫上,令陈仁厚一时无话。

    陈仁厚将水上灯放在她的床上,低下头,轻轻地说,水滴,你睡一下,我回头再来。

    下午的时候,陈仁厚再次出现在水上灯家门口,他浑身上下业已湿透,汗水令他的头发贴在了额前。陈仁厚叫了半天,水上灯迷糊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爸爸,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陈仁厚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经历过失去双亲的灾难,他知道那份肝肠寸断的痛苦。陈仁厚说,水滴,起来吧。我有要紧事说。

    水上灯坐了起来,头低垂着不停摇晃,仿佛脖子支撑不起它的重量。陈仁厚说,水滴,我一个同学的亲戚是洪顺戏班的班主,叫杨小棍。他们戏班正缺人。他说你如果真的会唱戏,就跟他们签五年契约,他可先付你一笔钱,让你安葬父亲。但往后五年,戏班只管吃喝,不管包银。水上灯眼睛睁大了,说真的吗?哪个戏班?陈仁厚说,是石牌那边的。不过……好像是个江湖班子,恐怕会比较辛苦。对不起,水滴,我怕你卖了自己。可我实在是找不到钱……水上灯立即恢复了她的常态。她说,你这已经是帮我了。我可以好好安葬爸爸,卖给戏班比自己卖身强,而且往后还能唱戏。我将来还会红。你马上带我去见班主吧。

    水上灯开口只唱了一小段,洪顺班班主杨小棍立即眉开眼笑。以他长年走江湖的经验,他知道他的戏班捡了一个赚钱的主。这是块真金,打磨两三年,出道便能红。杨小棍拍拍***说,你爹的安葬费由我全包。另外我还要给你一笔钱置办几件衣服。姑娘家,不穿像样点怎么行?不过,我只一个条件,契约要签就签十年,不然就算了。陈仁厚说,不是讲好五年吗?杨小棍说,跑龙套是五年。如果想要我把她捧成角,那就得十年。陈仁厚说,当然要把她当角来捧。杨小棍说,我看她这个架式,还拿得出手。等五年我把她捧红了,她一抬脚走人,我这戏班还不垮台?我虽说是个江湖班子,但也是个长年江湖,不是那种演一场就散伙的草台班。水上灯说,你若能捧红我,十年就十年。我签。不过,我也有条件,我的艺名叫水上灯,是我家长取的,我还要叫这个。杨小棍说,这名字还不错,我依你。

    陈仁厚带着水上灯在汉口黄孝河边的一片坟地中,寻了块空处,把杨二堂葬在了那里。人土那天,天下起了小雨。水上灯从杨二堂死就没再流过一滴泪。她站在坟前,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的布鞋上沾满泥浆。她想起这鞋是父亲头一回去上字科班探班时带给她的。他是在哪里买的这鞋呢?而且他怎么知道我要穿多大的鞋子?水上灯想得有点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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