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乱子
时间:2012-09-05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等一等,见鬼!要是这些唱男高音的公山羊再唱得不搭调,我走掉就是!要瞧着乐谱,红头发姑娘!您,红头发姑娘,右边第三个!我在跟您说话!您要是不会唱歌,何必带着您那种乌鸦叫的呱呱声跑到舞台上来?从头唱起!” 他这样嚷着,用指挥棒拍拍响地敲打总乐谱。这些头发蓬松的指挥先生不论怎么发脾气,却往往能得到原谅。而且不这样也不行。要知道,如果他大喊见鬼,骂人,扯自己的头发,那他是在捍卫神圣的艺术,对于艺术是谁也开不得玩笑的。他小心戒备着;要不是他,演员们岂不是会唱出那些可憎的半音,不时搅乱而且破坏和声吗?他总是保护和声,为它不惜绞死全世界的人,连他自己也情愿去吊死。谁也不能对他生气。如果他是为自己打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那种痛心疾首、怒不可遏的火气,多一半是对右边第三个红头发姑娘发作的。他恨不得把她吞下肚去,叫她陷进地里去,把她打得死去活来,扔出窗外去才好。她比所有的人都容易荒腔走板,因此她,这个红头发姑娘,是他在世界上所有的人当中最憎恨和蔑视的一个。要是她陷进地里去,在他眼前立时死掉,要是衣服上粘着油泥的管灯人不去点燃灯火,而是把她焚化,或者当众打她一顿,他就会乐得哈哈大笑。 “嗨,见您的鬼!归根结蒂,您要明白:您对歌唱和音乐的理解,同我对捕鲸术的理解差不多!我在跟您说话,红头发姑娘!请你们对她解释一下,说那儿不是‘升F调’,而是简单的‘发’!请你们教会这个不学无术的人认乐谱!好,您一个人唱!开始!第二小提琴手,您带着您那把没擦松香的弓子见鬼去!” 她,十八岁的姑娘,站在那儿,瞧着乐谱,周身发抖,象是用手指头使劲拨了一下的琴弦。她那张小脸不时红得象朝霞一样。泪水在她眼睛里发亮,眼看着就要滴在那些竖起针头般小黑脑袋的音符上。她那丝线样的金黄色头发象瀑布似地落在她的肩膀上和背脊上,要是能遮住她的脸不让人看见,她就喜之不尽了。 她的**在胸衣里波浪般地起伏。那里,她的胸衣里和**里,正掀起轩然大波:她又觉得愁闷,又良心痛苦,又蔑视自己,又战战兢兢。……可怜的姑娘感到自己有罪,她的良心在抓挠她的五脏六腑。她觉得对不起艺术、指挥、同事、乐队,大概也觉得对不起观众。……倘使观众嘘她,那他们是一千倍地正确的。她的眼睛不敢看人,可是她感到大家都带着憎恨和轻蔑的神情看她。……特别是他!他恨不得把她抛到天涯海角去,离开他的音乐耳朵越远越好。 “上帝啊,指点我好好唱吧!”她暗想。她的嘹亮颤抖的女高音流露出绝望的音调。 他却不肯理解这种音调,骂她,揪他自己的长头发。既然今天傍晚就要公演,他才顾不上什么怜悯不怜悯呢! “糟透了!这个丫头今天要用她那副山羊嗓子把我活活地折磨死!您算不上歌剧女主角,您是洗衣女工!你们干脆把红头发的乐谱拿走!” 她愿意唱好,不愿发音不准。……她也能够避免发音不准,她原是精通她的工作的。可是她的眼睛不听她的话,难道这也能怪她?它们,那对美丽而不老实,因此她一直到死都要诅咒的眼睛,总也不肯看着乐谱,不肯注意指挥棒的动作,却老是瞧着指挥的头发和眼睛。……她的眼睛喜欢指挥的乱蓬蓬的头发和他的眼睛,可是那两只眼睛却对她冒出火星,看上去实在吓人。可怜的姑娘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那张不时掠过乌云和闪电的脸。她那小小的智慧总也不肯投到排演中去,却老是思索那些妨碍她工作、生活、心情平静的不相干的事情,难道这也能怪她?……她的眼睛瞅着乐谱,随后从乐谱上移到他的指挥棒上,再从他的指挥棒上移到他的白色领结上,下巴上,唇髭上,等等。……“把她的乐谱拿走!她有病!”他终于喊道。“我不能再指挥了!” “是的,我病了,”她温顺地小声说,准备道歉一千次。……他们打发她回家去,她在演出里的位子就由另一个演员来接替。那个演员的嗓子差一点,可是对工作能采取严格的态度,工作老实而认真,不去想什么白色领结和唇髭。 她就是到了家里,他也不容她消停。她从剧院里回来,倒在床上。她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却从闭着的眼睛的一团漆黑里看见他那张气愤得变了样的脸,觉得他好象用那根小棒敲打她两边的鬓角。这个蛮横的人成了她初恋的对象! 头一张油饼往往煎不好①。 第二天,排演结束以后,她那些艺术同行纷纷到她家里来,探问她的健康情况。报纸上和戏报上都登载着她害病的消息。剧院经理和导演也来了,人人都向她表示恭敬的关切。 他也来了。 每逢他不站在乐队前边,不看着总乐谱,他就完全成了另一个人。这时候他总是彬彬有礼,殷勤,恭敬,象个男孩一样。他脸上洋溢着尊重而可爱的笑容。他不但不喊见鬼,甚至当着女人的面不敢吸烟,也不敢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这时候很难找到比他更和善、更正派的人了。 他来到这里,脸色极其忧虑,告诉她,说她的病对艺术来说是很大的不幸,说所有她的同事和他自己都不惜牺牲一 切,只求“ notre Petit rossignol②身体健康,心情平静就行。唉,这些病!它们使得艺术遭到很大的损失。必须对经理说一声,要是舞台上还跟以前那样有穿堂风,那就谁也不同意演戏,大家一齐走掉了事。健康比世上一切东西都宝贵啊!他带着感情握她的手,恳切地叹口气,要求她准许他下次再来探望,然后一边咒骂疾病,一边走掉。 这个好人!可是另一方面,等到她声明已经恢复健康,又回到舞台上来,他却又对她大喊见鬼,又有电光在他脸上闪来闪去了。 实际上他是个很正派的人。有一次,她站在后台,倚着一株上面装饰着木制花瓣的玫瑰花丛,瞅着他的一举一动。她见到那个人,不禁痴迷得气都透不出来了。他正在后台站着,跟美菲斯托费尔和瓦兰廷③一起喝香槟酒,扬声大笑。他的嘴是骂惯了见鬼的,这时候却不住吐出俏皮话来。他喝完三 杯酒,从歌剧演员面前走开,向乐队席入口处走去,那边的小提琴和大提琴正在调音。他走过她身旁,微笑着,神采焕发,摇摇手。他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神情。谁敢说他是个不好的指挥?谁也不敢!她涨红脸,对他微微一笑。他带着酒意,在她身旁站住,讲起来:“我喝得浑身发软了,”他说,“我的上帝啊!我今天心里痛快极了!哈哈!你们今天都这么好!您的头发可真漂亮!我的上帝啊,莫非我至今一直没注意到这只夜莺生着那么漂亮的长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