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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遗症

    第01节

    那天早晨,我刚打开眼睛,就被几个人弄走了。闻不出是哪条道上混的人。他们用硬家伙顶住我的后背,麻利地将我塞进了面包车,把我眼睛蒙了,警告我老实点。路上没人说话,只有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三四十分钟以后,我被牵进了这个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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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猜到一点来头。前不久,趁着雾气不散,动植物们都发蔫的时候,我与伙计们“做”了一件大“生意”。他们用战利品回家孝敬爹妈,我只有到老妈的坟上烧纸钱。不知道老爹埋在什么地方,曾经问过田甲,她说老爹的骨灰撒进了资江河,流到海里去了。

    田甲的话信不得。我没见过海,把海想成茫茫的黑夜,在海里安身,算不错的归宿。

    像我这种不良少年,在社会上混了些年头,经历比同龄人复杂,不必同情,要歧视也随你的便。派出所的人,有事没事便拎我过去问东问西,我对那儿的环境比自己的身体还熟悉。与他们合作的次数多了,配合起来,很顺他们的意。不过,他们见到我也烦,我对他们那一套也没什么期待了。听听这些无聊的话:叫什么名字、住哪个片区、多大岁数,有什么前科等等,都是些明知故问的东西。除了年龄数字的变化外,我的回答都是一样,包括语气,正确得令他们频频点头。在这些问题上,吃了不诚实的亏,那才叫蠢货,想混得溜一点,只有求上天保佑遇上比你更蠢的人。

    坦白说,没有比问话更令人犯困的了。条件反射,我一进派出所就哈欠连天。当然,不排除环境单调的缘故。就那么点空间,还塞了四条腿的静物,两条腿的动物,搜搜刮刮算一下,就是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他们和我,外加吊在桌子中间的灯泡一个,黑垢旧茶杯两只——那是他们用的。如果说漏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地上的烟头,满屋子游荡的烟雾。他们的眼珠子像夜里觅食的老鼠,除退缩敏捷以外,还不知疲倦。

    第一次和他们打交道,我会绞手指、挠痒、抠鼻孔……后来戒了,老实得像一截木桩。配合一些温驯、无辜与少年的天真,甚至表现出敬畏与信赖。这样一来,我便有在灰墙上找乐子的余地——玩玩自己的影子了。不过,一旦被发现,他们就把灯泡弄得天旋地转。他们的动作是善意的,我偶尔会对撒谎感到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敌人,只是游戏伙伴。

    眼下这间暗室,比派出所更单调。局面差不多。有一把椅子,看上去该我坐,我坐了下去。房间里除了墙壁,没什么看头。地上没有烟头。也没人喝水。有时连喝水的嘴都会消失半天,把我晾在屋子里。屋子里的灯,要么不亮,亮起来就白花花的,就像夜里的汽车迎面开过来。我差点没扛住。是年龄帮了我。他们可能意识到,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少年,本身就欠体面,如果还用点什么手段,就更丢脸了。

    他们留下两个人对付我。一个长条,一个短促,像被随手捏出来的模型。他们自己倒不觉得,慎重地移动各自的身体,像对待小心轻放的易碎品那样,安放在适当的位置。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胖的那个看起来蛮舒服的,他有一具营养不错、听从自己操纵的身体,肤色很白,脸上安了一只慈祥的大鼻子,鼻孔大得像欢迎参观的博物馆。

    与大鼻子相比,瘦的那个身体像被砍掉了一半,暗黑的脸上,有一种巨大的责任感,也像是在强烈思念那被砍掉的另一半身体。我很快发现他的习惯,他隔一阵便两肘夹腰耸一下,很流畅。他把我弄神经质了,每次当他耸完,我就要等待他下一次的动作,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我私下叫他竹笋。他瘦得像竹子,又那么喜欢耸。益阳话里面“笋”和“耸”的发音相同。值得一提的是,大鼻子和竹笋,似乎是受过专门的组合训练,配合起来出奇的默契与协调,一静一动,一唱一和,活像双剑合璧的武林高手。

    大鼻子埋头看材料。竹笋那张责任感很强的脸,顽强地正对着我。

    大鼻子像大象吸足水那样仰起头来,熄了灯的“博物馆”里两团漆黑。他用怀疑的口吻,对我一系列的真实情况提出了疑问,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到我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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