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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虫(第五章 北游记)(3)



    浴室里蒸汽弥漫,一个接一个白晰的女体从水汽中浮出来,像天鹅一样美丽,她们带着一种别样的神情和别样的动作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恍惚迷离。我穿衣服的时候看到对面的椅子上有一个年轻女孩,一头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她的整个脸,不知是因为她的皮肤特别白,她的头发才格外黑,还是恰恰相反。我穿内衣时感觉到她在看我,我一抬头,一眼看到她满脸浓黑的头发中露出一只乌黑晶亮的眼睛,以及与眼睛宽度相等的一小段脸,浓烈的雪白和乌黑,就像黑白两种闪电的光芒交会在一起,这种高强的亮度使我几乎往后仰倒。她的眼睛躲在头发后,不露声色,有一种怪异孤标的狰狞之美。我觉得此人甚似日本古代美女,手持短剑,正准备切腹自尽。她到底是谁呢?我无端认为她必是天樱。

    天樱是当年新进女作家,文坛上有关她的传闻极多,我没见过她的照片,但听说她冷艳邪魅,迷倒男人无数。据说她就是踩着男人的身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上文坛的,所以正派的人大都要对她表现出不屑以表明自己的正派。

    我也打算斜着眼看她,侧目而视。但她怪异的美像一种光,它的能量改变了我的视线。当年我就是这样一只自由的虫子,遵循生命的指引,哪里有快乐,哪里有美,我就像飞蛾一样扑向哪里。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天樱的确有六分之一的日本血液,并翻译过日本女作家吉本香蕉的小说,长久以来我对天樱的了解只限于她与男人的关系。绯闻总是比别的东西传得更远,而对于她的才华,男人和女人同样只字不提。两年之后,听说天樱真的东渡日本了,当时我已到文化报当记者,听到这个消息,眼前立即飘满了樱花的花瓣,在纷飞的白色花瓣中,一个女子浓发垂肩,遮住了半边脸,她手持一把长剑,剑身寒光闪闪,她鲜红的嘴唇倒映在惨白的剑上。

    当然这并不是天樱本人,那个我在浴室里相逢的女子也不是天樱。她隐藏在我的身体里,在某些时刻出现。

    中青社饭堂的白菜豆腐也像天樱一样隐藏在我的身体里,比天樱更加真实。我学别人的样子提着饭碗排队打饭,置身于一片普通话之中,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溶入京城生活。我发现北京的大白菜真是太好吃了,大白菜炖豆腐里的豆腐真是太好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那样的豆腐,冻过的,有许多细小的网眼,像我家乡的腐竹,北京真是北京啊,连豆腐都非同一般,它的网眼里注满了大白菜醇厚的甜汁,咬在嘴里,齿间的醇美传遍全身。最好吃的是北京的米饭,北方的大米日照时间长,使米饭散发出浓烈的米香,并且具备了糯米那样的黏性。诱人的菜香在队伍的前面袅袅上升,大白菜炖豆腐的菜汁拌在热气腾腾的米饭里,让我吃一百年都不腻。

    北京的豆浆,竟然是装在袋子里的。油饼。油条。咸萝卜。烤白薯。一切都变得意味深长。所有普通的食物全都摇身一变,闪着光,粉墨登场,在我的北京印象中轰然鸣响。

    在轰响的声音中我看到了飞机,它们在中青社的会议室里飞翔,如果它们不是越战中的美国飞机又是什么呢?闷热的蝉声响起,密不透风的丛林,子弹、芭蕉叶、椰树,燃烧的火焰、黑烟、气浪,鲜血、鲜血、鲜血,《野战排》。

    与《现代启示录》相比,《野战排》是一部沉闷的电影,但会议室里人满为患,听说放《野战排》录像,所有人都觉得必须坚持。而我则认为是一种幸福。电影就是我的生活,它与真实的生活交替穿过我的身体,一分钟前我在中青社的地下室里,一分钟后我就穿越时空,进入越南的丛林中,疯狂的植物缠绕着我的身体,火光灼痛了我的眼睛,我是如此深地进入了虚幻的世界,进入了越南,以至于唤醒了我体内的越南的潜质,在北京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我总是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声称自己是越南人,以便给自己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地下室就这样成为了我的天堂。

    我曾以为它是天堂的反面,是地狱。地下室是一个暗处的词,潮湿、发霉、阴森,来自陀斯妥也夫斯基的《死屋手记》。住在地下室里,就是住在地下的监狱里,有人就是这样理解的。

    她说:你住在地下室里?你真年轻啊!可以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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