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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颂(第十五节)(3)



    史今坦荡真诚,旨邑心生好感,不觉相识恨晚,“我当时只想把自己毁得更彻底。我丧失了一切,没有勇气让孩子来到肮脏的人群中。教授那么肮脏,那么邪恶,我知道,我的毁灭,使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人和树其实是一样的,他愈是要朝光明的高处挺伸,他的根就愈深入黑暗的地底,甚至伸入恶中。世界上有许多与你不相干的树,就当他是其中一棵。就当偶尔路过那棵树,被树上有毒的毛毛虫蜇伤了。我理解你的痛苦。一个灵魂承受这份极端的痛苦,将会发出新的生命光辉。”

    车至医院门口,史今把车停下,告诉旨邑谢不周的房间号,她要去买点东西,稍后再来。

    旨邑站立不稳,失去重心,稍微晃了一下。她不知持何种表情,就像不知送什么礼物一样。在医院这个巨大的洞穴面前,只觉得阴风阵阵,魅影重重。她迈不动脚步,更无法像史今那样清醒而条理分明,她完全可以看出谢不周对史今的影响。在史今面前,旨邑感到羞愧,她无法像史今那样认识事物,认识人生,认识灾难,就像谢不周说的那样,她只是貌似聪明,貌似坚强,只会心狠手辣的刻薄话。

    旨邑无法想象他此刻的样子。面对她,他会持何种表情。

    她终如一只蚂蚁被巨大的洞穴吞噬。跫音如鼓。她希望这只是谢不周布置的玩笑(可他最讨厌拿生命开玩笑)。她并非他的前妻,也非他的同居女友,甚至不是他的情人……但她感到和他有某种生命关联,就像两棵树,根茎在地底里交错。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走不到尽头的走廊,通向终结。用一根手指顶开虚掩的门,失明般一片空白。然后看清病床,以及病床上的谢不周,半躺,神色安静,在等待。

    “旨邑?”他说。“是。”她答,小心翼翼。“来见老夫,是不是又穿得大红大绿俗不可耐,脚趾头都抹红了?”他像以前那样,以老夫自称,故意挑剔她的穿着。她熟悉他的方式,却无法像从前那样给予回敬。疾病改变了他的样貌,她差点认不出来。灾难过后,她再无心穿艳丽色彩,不过是些或白或灰的素淡服装,于是怪他睁眼说瞎话。

    “从昨天开始,老夫便看不见东西了。老夫将不久于人世了。坦白讲,真JB有点不舍得。”谢不周笑道。

    他的粗话,旨邑觉得亲切。他看不见了,她感到惶恐;他笑着说到死亡,她几乎恼怒,“你说过,不许拿生命开玩笑!”

    “这是科学,不是玩笑。拿手过来,老夫给你把把脉,脉搏如果还是那样细弱,证明你没按老夫说的做:锻炼、营养、休息,还有……”

    “还有积极的心态……我暂时死不了。你也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旨邑语气凶狠,强忍眼泪。谢不周一走,她必将崩溃,坍塌。

    “你一直没正确理解老夫的意思,所以你还在迷宫里转。假使人(水荆秋)是一条不洁的河,你应该成为大海,包容一条不洁的河并不致被它污染。老夫将死,你要让老夫死得瞑目的话,一定听老夫的金玉良言。老夫讲课,每小时上万元进账,你不服不行。老夫最近诗兴大发,可惜没时间回岸当诗人了。”谢不周抓住旨邑的手把脉。

    旨邑侧脸看到床头柜上有叠纸,上面排列不齐的字,她知道那是谢不周摸索着写下来的,在心里读它:

    一个人一段黑走到这里

    走到滩涂

    寻找鱼的生活

    和风的摇橹声

    一个人是一道缝隙

    一段黑也是

    许多的鱼它们不在生活里

    这是我失明的原因

    我要让海是海

    还是让海成为陆地

    这是我一个人一段黑走到这里的原因

    诗与她的梦有关。她曾向他讲述独自走夜路的梦,她在梦里的恐惧与孤独。他在自己的漆黑中,想到她的光明。她抓住他的手,脸贴上去,无声地哭。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她努力,而她只是机械地依靠他的臂力站起来,不知道站起来的目的和方向,并不使用自己的力量,去减轻他对她的忧虑与操劳。她只是被怨恨冲昏了头脑。她视报复为此生唯一的事情。而现在,她相信,是自己使他的病情加重,她伤害了他。这个结论使她痛苦不堪。她埋头哑哭,为此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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