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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颂(第十二节)(4)



    旨邑意识活跃,暗含着报复的快意。然而,她很快熄灭了怒火,缓缓说道:

    “你恶心女人,因为她怀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你恶心的是你的孩子。你恶心你的精子。你恶心你的性冲动。你恶心你自己。水教授,恶心不能解决问题。孩子不会因你的恶心而死。你为什么不去爱你的孩子?像我这样爱他们。像爱你活在世上的儿子那样爱他们。也许那样,我们就得救了。”

    她左手停在腹部,替他们难过,他们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将人性的一面朝向他们。

    阿喀琉斯尾巴轻摇,赞许似的看着旨邑。旨邑望着阿喀琉斯,眼泪流下来。

    水荆秋教授依然粗鲁地挂断电话关了手机。她愣了一下,接着狂笑不止。一瞬间泪流满面。她仍然愤怒,对他态度的愤怒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他没有让她心服的理由,只有逃避。

    后来,她对着墙壁大骂,骂他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伪君子;薄情寡义、虚假猥琐的斯文败类。她砸碎了茶杯。她掮自己耳光。她将嘴唇咬出了血。她发誓他休想与梅卡玛花前月下,恩爱情长,他更无资格再享天伦,他们的幸福不能建立在对她的惨无人道的毁灭之上,他的家庭必须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应有的代价。

    暮色慢慢入侵,屋子里填满了重铅色的空气。孤独随天黑来临。她左手停在腹部。此刻她还有孩子——那B超图上的两个小黑点,他们正在做梦。她抚摸他们。从发现他们到现在,不过十天时间,她好像和他们已经相处很久。她渐渐快乐起来。她不需要水荆秋了。她翻读育婴手册,了解妊娠期间的饮食、心情、胎教及后来的哺育,仿佛看到一双孩子正嗷嗷待哺。小手紧攥她的手指头。在屋子里乱爬。咿呀学语。听她读童话故事。他们也许喜欢音乐舞蹈,绘画作文,也许只爱调皮捣蛋。总之他们是她的孩子。

    可是,第二天早上,一想到就这么便宜了水荆秋,原谅他置她于死地而不顾的凶恶态度,她后悔了,仿佛将扔掉的某样东西又疯狂地捡起来,一并厌恶自己的轻贱。放弃恨使她感到空虚。恨是通往水荆秋的唯一途径。她不能容忍水荆秋毫发未损,在哈尔滨滋润美满,不日另结新欢。

    在阳朔,梅卡玛的突然造访,打散了旨邑与水荆秋这对野鸳鸯。水荆秋再见旨邑时,给旨邑带来一块红色方巾,中间一对鸳鸯五彩斑斓。那是他在阳朔买的民间刺绣。她还笑着问,方巾中的鸳鸯是不是原配?

    现在,这块方巾盖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而鸳鸯已经死了。

    她欲剪碎它们的尸体,却与鸳鸯抱头痛哭。

    她坐在江边的缓坡上。一艘运沙船慢慢行驶,船舷与水面几乎一致,仿佛正在下沉。天空难得一尘不染。天边有一团巨大的浓云。硫黄色的云缝中滤出橙色的光,贴在她狭长的背上。树林抹了同样颜色的边,树叶跳跃闪亮。毫无疑问,树林里,那干瘪了的松果一定无精打采,挂在精瘦的树上随风摆动;地面有深棕色的枯死蕨类、枯叶,踩到山毛榉果实的空空外壳,会有毕剥声响。如果泥土被雨水浸透,冷气透过鞋底往脚板底钻,一直凉到心里头去,证明即将进入南方的冬天了。落光了叶子的树木既孤苦伶仃,也无牵无挂。鸟儿仍然快乐,从一根枝丫跳到另一根枝丫,从一个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没有鸟,冬天的树林就像病房一样了无生气。

    她说,她已经很久没去过岳麓山了。他注视她的脸,很向往进岳麓山的样子。他看得见隐藏在她面孔里的别的思绪。她的头发更长了,披在狭长的背上。头发也瘦了。一张脸更加小巧。不论何时,她眼睛里总有坚强的冷光。这一切使他非常不好受。

    他掏出一包烟,很不利索地抽出一根,点燃。ZIPPO火机的清脆响声吸引了她。

    “你也抽烟?”她问。在她印象中,他从不抽烟。

    他不知其味地吸了两口,面容冷峻地说:“我一直抽烟。”她似乎在努力回忆,最后还是摇头。他接着说:“你现在满脑子都是仇恨。”她点点头,“我要用三条人命,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报复他。”他说她傻,一生的仇恨比爱更累,更不用说仇恨及报复的价值,“无辩息谤,不争止怨,停止仇恨只需无爱。如果你还爱他,就多想他对你的好;如果你不爱他了,就更应该回到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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