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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颂(第十二节)(3)



    她说:“伪信徒是没有资格死的。你的死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的死能解决所有问题。记住,你要想死一定要学日本人切腹,因为肝肾以及周围的脂肪是感情和生命的寓所,你的灵魂寓于腹部。如果你有灵魂的话。”

    她话未讲完,他粗鲁地挂了电话,她脑子里活跃的话语东突西撞,它们是她的子弹,渴望射向他的胸膛。她给他拨过去,而他已关机。

    “教授,我们来谈谈善恶。”她很想对他这么说。

    旨邑在阳台横躺,死了一般。湘江死了,尸体卧在山脚下。风景也死了,只剩下焦黄的脸色。过去的两天时间,旨邑和水荆秋越谈越僵。她没耐心,更无哀求,以硬碰硬。水荆秋的意思是,只要她坚持生孩子,他不会再和她有任何联系,哪怕有朝一日必须面对法庭。她说她把三条人命都给他。他无所谓。他的决绝像一把利剑刺中她的心窝。她说她要以恶制恶。他无所谓。把手机一关,躲起来了。

    关于水荆秋的温文尔雅,竟是幻觉。旨邑的仇恨比刀锋更利,愤怒使她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她想立刻扑上去撕咬他,撕咬他的灵魂,撕咬他的良心,撕咬他作为知识分子的那一部分。

    旨邑在阳台横躺,死了一般。一个声音悲悯,一个声音仇恨,它们在天空中碰撞出强光,映照她失血的脸。她麻木不仁。一个人漂浮在黑夜的海,没有亮光。水荆秋的声音像闪电划破黑暗:

    “这个恶人我当定了。”

    “就算十个孩子我也不换这一个。你生了我也不会认。”

    “我只要和我现在的儿子在一起。”

    “随你怎么着,我等着,即便是死亡。”

    被他的话鞭打,她的知觉醒了。他的话鞭打她,她感到清晰地痛。他的话如荆棘条,轮流抽打她的灵魂,她的肉体,它们沾着她的血肉,她的痛苦,变得越来越结实,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臃肿,最后像一条圆睁双目的毒蛇,将她紧缠得透不过气,喊不出声,哭不出泪,她双手扯住这毒蛇冰冷的肉体,别过脸去。这冰冷的蛇是他的舌头,他黏滑的舌头,曾是蜜,是花,是春天,是可口的菜肴,它温暖体贴,它进退有方,它扫荡她的灵魂。

    她依着十字架站直了身体,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脸。那张脸肯定变了,或者戴上了面具,或者摘下了面具(她不能认出来),混在人群中看她的苦难,毫不动容。她努力回忆他的样子。他比江水混浊的脸色。他比斑驳古画更模糊的温和。他如鸿毛般沉重的身体。他或许正携妻带子,夹在这沸腾人群中享受生活的意外与快慰。梅卡玛是那样挺拔的女人,面色柔和,目光锐利。他那世上的儿子,四肢健全,没有兔唇与豁牙,没有小儿麻痹症留下的遗憾,没有智障患者的散漫眼神,他是一条早熟的小狼狗。

    她左手停在腹部。她摸到了他的孩子——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他不要他们)。他们只是B超图上的两颗小黑点,她突然觉得他们好重,仿佛再走几步便将摔倒在地。

    “做母亲是个灾难。我不想歌颂它。”她挣扎着说出这样的话,左手停在腹部,禁不住泪流满面。她感到一双孩子在对她说:“妈妈,我们相依为命。”她看见那推婴儿车的母亲和扭头笑看母亲的孩子。

    教授的确躲起来了。水荆秋教授为何选择躲起来。她的小跳蚤弄不明白。她无望地打他的电话,意外地接通了,却不知从何说起——因为,该谈的皆已谈尽。

    “我现在见到女人就恶心。”水荆秋教授说,像是谈他吃了一种陌生的水果,再见到这种水果生理上便产生过敏。

    她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她几乎就此可以认定他是小人,可以全盘否定过去的感情,包括他的人格、他的品性。他简直是块粗糙的石头,更精确地说,是茅坑里的石头,全无良玉的品质。她为腹中的孩子感到羞耻了。

    “水荆秋,染上你,是我的不洁,是我一生的耻辱。”她几乎这样喊出来。巨大的呕吐冲动堵住了她的嘴。“啊,啊,现在见到女人就恶心?什么东西,能说出这种话来?”她呼哧气喘,愤懑无言——和他,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好说?

    旨邑不想和他再谈孩子。这个从此“见到女人就恶心”的男人,将如何继续他与梅卡玛的夫妻生活?怀着鬼胎的教授将抱着贞操牌,排除干扰和梅卡玛温存,那是个悲壮的场面,历史教授一定为此羞愧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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