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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第三章)(16)



    我到成都火车站打听开往峨眉县的旅游列车,别人告诉我,因为天气转冷,这趟列车已经停开了。我不甘心,又打听到有慢车同样可到峨眉县,于是我便上了慢车。

    开车大概个把小时后,我发现隔了过道的同一排座位上一个年轻的男孩翻出了一本书在看。他在三人座位最靠走道的一侧,他的右边是另外两个人,阳光照进他的右边,他正好是一道阴影。我突然看到他看的书是诗,这使我有一种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我在想像中拨开陌生的人群,朝我熟悉的身影走去,我问他,读的是谁的诗?他说是莱蒙托夫。

    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就像《国际歌》的旋律一样,一经说出,立即连空气都充满了同志般的微笑。

    读诗的男孩使我信任,我告诉他我是如何一个人来到这里,又将一个人到哪里去。

    读诗的男孩毫不辜负我,他马上叫起来,哎呀!他说,我们早点儿认识就好了,我刚刚休完假,假期已经用光了,不然我一定陪你上峨眉山。

    他说他是蛾眉县境内一家国家兵工厂的工人,工资和假期都很多,只是工厂保密,叫什么三七一或六五九,他郑重地写在我的本子上,我没能记住这组数字,他说他姓李,叫李华荣,是不是这个名字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一问年龄,他才二十岁,这太让我高兴了,年轻的男孩总是比上了年纪的男人更富有诗意,除了他的年龄,还有他的面容,红唇皓齿,像花朵一样,浓密的黑发,让人想起“蓬勃”、“茁壮”这样的好词。

    这是我漫漫长途的一道阳光,明媚、坦荡,像火车的节奏一样,把遥远而美好的东西送到你的脚下。在我的一生中,这样的好男孩我遇到的太少了。我能想起来的,连这小李在内,一共只有两个。

    红唇男孩。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那另一个红唇男孩竟也姓李,也叫李华荣,现在我有些怀疑前面那个李华荣名字的真实性,有可能我把后面这个男孩的名字提前想出来了,让我再想一下,确实,这两个男孩都姓李,他们甚至长得很像。

    他们是上帝派来的吗?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他们中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吗?

    让我插进第二个男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比峨眉男孩的故事还要简单,但他的确是我在一段灰暗日子里的一道光亮。

    那是我漫游大西南之后的许多年,大概六七年吧,那时候我已经三十岁了,刚刚经历了一次十分投入又十分失败的恋爱,这在下面我将要说到,总之失恋使我身心俱伤,我看上去十分苍老疲惫,为了拯救自己,我再次独自出来旅游。我先到北京,后到上海,我毫无目的地在这两座城市中乱窜,找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瞎聊天。

    那天我去浦东找陈村,我在电话里问清楚了楼号门牌,结果却在一片相同的楼群里迷了路,正要找人打听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红唇男孩。他惊讶地说:原来陈村就住在我们这一带呀!他接过我手头的地址说:我领你去找。我在上海的日子里,红唇男孩常常来看我,他给我打电话,只要我不出门他就来陪我,有时我出门不认路,他就赶过来为我领路,我要上街买衣服他也来领我去,他叫我“林姐”,跟那个峨眉男孩的叫法一模一样。上海这个红唇男孩是大学三年级学生,也是二十岁。他说他喜欢写小说。以后要将他的小说寄给我看。

    后来我回N城去了,没有收到他寄来的小说,他像一道阴影一样消失了。

    让我们再回到峨眉山。

    二十岁的男孩因为假期已满不能送我上山,但他决定把我送到山脚。

    到了峨眉县,男孩帮我找地方安顿下来。晚饭后他从家里带来了他姐姐的一件毛衣和一件毛背心,即使是山下,也已经秋意很深了,他还找来了几个跟他同样大的男孩跟我谈诗。第二天一早他又很负责地来叫醒我,陪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到山脚,下了车,他四处看看,觉得不放心,又陪我走了几里地,直到他看到了两男两女的一伙游人,问清楚人家是两对新婚旅游的夫妇,又将我托给人家关照,懂事的男孩才放心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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