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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第三章)(15)



    那天晚上狼眼男人说他可以给我看看他年轻时候的剧照,这使我感到很好奇,于是我又到他房间去了。

    他说他的剧照是他姐姐保存下来的,他手头的早就烧掉了,他边说边找钥匙,翻箱倒柜地拿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从里面抽出两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画面很单调,动作和表情又都很夸张,让我觉得不自然,我本来期待着看到像外国电影剧照那样的照片,我失望地催他再拿别的来看,他说再也没有了。

    我失望之极。

    他向我讲解剧照,说一张是《江姐》里的甫志高,一张是《洪湖赤卫队》里的副官。我对这两个人物都兴趣不大。

    他又问我能不能认出这剧照里的人就是他本人,我说能认出。

    他便高兴了起来。我说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上午还要赶火车。他想想说:你可能饿了,我给你冲杯牛奶。

    我似乎觉得的确有点儿饿了。他冲好牛奶给我,我接过来很快就喝掉了。又稍坐了一会儿,我觉得困极了,又像头有些晕,我尽力支持着,却觉得有些站不起来。这时我听见狼眼男人的声音在我身后远远地问:

    你怎么了?

    我说:我困了。但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狼眼男人的声音说:我扶你躺下来。

    我说:不,我要回我房间。我一点儿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时我听见门口响了几下,狼眼男人一时站着不动,门又响了几下,狼眼男人开了门,林森木进来看见我,说:你明天要走,我来看看你。

    这个新到的刺激使我清醒了一些,我说我困得很,我正要下去。我出了门,林森木送我到门口便回去了。

    我对这件事的记忆比较模糊,觉得就像是在梦里,我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喝了狼眼男人的牛奶还是做了一个梦。现在追忆起来,有许多事情都是模糊不清的,像夜晚的水流,在梦中变化,永远没有一个清晰的形状,只有林森木这个名字,像水中的礁石,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坚硬、闪亮。

    我曾经跟不同的人谈到我只身走上峨眉山的经历,这样下面这段叙述就有些陈旧了,为了本章的完整,我还要将这讲过的故事再讲一遍,以往的多次讲述都是口头的,我应该写下来。

    当时天已经凉了,旅游车都停开了,形势很不利,是一副去不成的态势。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上山,上山的念头成了我那时的一个信念,我想既然那么远的路我都过来了,冷些怕什么呢,人少怕什么呢。我潜意识中把这次上山当成了我整个人生的隐喻,我毫无理由地坚信:只要我能登上金顶,我的一生就是成功的,不然就是失败的。

    我把上金顶上升到了这样一个境界,一切审美的心情,观光看风景的心情统统消隐了。当时我发着烧,天上飘着不小的雨,我没有带任何雨具,淋着雨一步一步往山上走,雨飘进眼睛里,四周水蒙蒙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的衣服全湿透了,身上发烧的热量把湿衣服蒸腾出一层白色的水汽,我全身裹在这层水汽中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我一步都不敢停,我知道,只要我一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走下去了。从我身边经过的大多数人都拄着拐棍,所有的女性无一例外都是男伴帮她们背着包,拖着她们上去的。只有我是一个人,背着自己的东西,全身湿漉漉地往上走。我觉得自己英勇极了。

    我走了整整一天,晚上天黑的时候上到了金顶。这是我的一个很大的胜利,我开始从大学时代的低潮走出来,一夜之间,我的性格变得开朗了,同时,就是这一夜之间,我的字体也变了,这是令我十分奇怪的一件事。我工作之后,我的字体沿袭了大学时代的瘦、软、犹豫,看起来十分难看,但我下山后,中间没有经过任何过渡,一写出来就遒劲、挺拔,一去猥琐之气,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认识和不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的字像出自男性之手。

    (当然,十年过去,我再没有力气和勇气重复当年的旅途,我的字体也渐渐失去了某种气质。)

    以上的事情我已经说过多次,它们都是事实,但是中间还有一些重要的人我还没有提到。让我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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