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第二章)(5)
时间:2023-05-03 作者:林白 点击:次
她不知道她要奋斗什么。她在生产队里不会联系群众,谁也不会推荐她上大学,她又没有后门可走,大队支书的老婆倒是找过多米的母亲看病,但多米一点儿也不认为母亲的后门能走成功。 但是多米不能一辈子当农民,这是一个意志,插了一年队的多米又加倍地把这意志炼成了钢,磨成了铁。她一定要自己找到一个出口。在返回生产队的墨黑的路上,打着惊雷闪着电,多米高度亢奋,她空前地进行着好运设计,她想她日后一定要写电影,她诅了咒发了誓,生着气地想,一定要写电影,写不了也要写,电影这个字眼如同一粒璀璨的晶体,在高不可攀的天上遥遥地闪耀,伴随着闪电来到多米的心里。 这是一个多么石破天惊、异想天开、胆大包天的念头,多米深深地为自己的念头震撼着,这是最最边远的G省的遥远的B镇农村,有一个女孩想到了要写电影,这是多么的了不起。神秘的铃声骤然而起,一道大幕拉开了,多米日后的经历就是以此为开端,半年之后多米奇迹般地差半步就到了电影厂当编剧,正是源于这个夜晚。 这是一个人间神话,这个神话使我相信,有一个神在注视着多米,并选中了她。 现在,神话尚未开始,天下起雨来了。 雨点迅猛地落在多米身上,她的脸和手背迅速被雨水打中,水的感觉立刻从指尖末梢传到了心里,在一片冰凉湿润中写电影的念头像雷声一样远去,而一些坚硬、有力的字句却迈着雄健的步伐,越过雷声,像雨水一样自天而降,这些句子在到达多米的那一刻由冰冷变为灼热,发出咝咝的声响,变成一片大火,顷刻燃遍了多米的全身。 这些字句排列起来就是一首诗。 多年来这首最初的诗深藏在我的心底,但是由于那个不可告人的事件,使我总是回避我早期的创作经历,这首诗和那件事被我一起掩埋着,我一面要雪耻,一面又掩埋着要雪耻的这件事。 我忌讳别人提到我的处女作,这个阴影是如此沉重,也许不止这些,也许还有别的。 也许正是想要摆脱它们我才选择了这个长篇。 年初的一天,我把一部小说集整理好。然后着手写一篇序,我本来想写一个女人远离了自己的故乡,在陌生而干燥的北方都市茫然失措地生活着,她的心灵日益枯萎,在夜晚,她自幼生长的那个亚热带小镇如同一些已逝的花瓣从黑暗中鱼贯而来,缭绕着她。 我打算写的正是这样一篇东西,在我下笔之前,华美的词句正分散着在暗中一闪一闪,我向来喜欢把它们连缀在一起,这是我惯用的伎俩。 但我却陷入了回忆。 我写出的是一篇完全不同的序,在这个序里,我从第一句话起就掉落到了往事里,我不由自主地叙述起我的处女作的写作及后来的事情,往事汹涌而来,我把它们一一按落在我的纸上,十五年过去,它们变得陌生、不真实,我拼命吸附它们,力图找回从前的时光。 从前的时光我是多么年轻,曾经多么骄傲。 十九岁。 有一天我从大队学校回生产队,刚拐出大路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叫我,同队的大队会计从单车上兴冲冲地跳下来说:多米,上面叫你去N城了! 什么? 上面叫你去N城了,要你改稿。会计很兴奋,他有个哥哥是省日报的通讯员,曾经有过去N城改稿的经历,经常把改稿一词放在嘴边。 我说:是谁说的,是真的吗?一面心里狂跳着。 会计说:是真的,N城来的长途电话,打到县里,县里又打到公社,公社又通知大队,让大队及时讲给你听,知青的事都很打紧,我就骑车出来喊你了。 正说着又有一个大队干部从路上过来,也说:多米,让我通知你去N城,路费你先出,到了再给你报销。 会计想起来说,是叫你去《N城文艺》改稿,多米你写了什么?会计有些兴犹未尽,很想讨论一番。 我在混乱中听见他说他哥去改稿一年发了三篇新闻,心里已是一片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