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第一章)(8)
时间:2023-05-02 作者:林白 点击:次
多米和男孩坐在山顶的石头上,听着男孩说他自己的事情,多米想单调的读书生活竟然就这样充满了她四年的光阴,毫无光彩和刺激,这点奇遇是多么弥足珍贵,绚丽难得,就像天上的彩虹。多米不禁说道:以后我要把这件事写成小说。男孩一听立即严肃认真地说:千万不要写,你周围的人会对你不好的。他不解地问:你怎么会想到要写这些呢?他十分负责地要多米打消这个念头,他反复说:你要是写了以后你丈夫会对你不好的。 下山的时候他们路过了一家小卖部,男孩跳进去买了面包和汽水,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分手的时候男孩又问:你愿意我做你的男朋友吗?这句像耳语一样的话使多米猝不及防,这样的话从一个***者口里说出来,真是新鲜极了。 一个黑眸红唇的英俊男孩,走在多年前大学宿舍后的小路上,他被浓雾所笼罩,他的脸出现在雾中,像雾中的花朵一样美丽,他悬浮在W大学黯淡的日子里,是难得的一点奇迹。 谁也不知道这个奇迹,王也不知道,她问我中午怎么不回来吃饭,我如实地说吃了面包,但躲在面包后面的离奇故事和故事中的红唇男孩她一无所知。其他的同学进入不了我的内心视野,她们在我的眼前走来走去但我们互不相干。我在同窗们的身影中秘密地嗅着那个雾中山头的秘密,这个秘密散发出隐隐的雾气。 过了一个星期,天气晴朗,我在宿舍里乱翻书,从外面进来的同学说:多米,有一个男孩找你。 当时是冬天,我们那一届在春天入学,在冬天毕业,我们快要毕业了,我们已经考过了试,正在等待分配,我们一辈子都不用考试了,我们感到无比的幸福和轻松,隐秘的恋爱关系一下全都公开了,远在外地的未婚妻和未婚夫们也都一个个地来到学校,他们分别被安排在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宿舍里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像过节一样,在白天,大家纷纷上街,去玩没玩过的地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听见室友的声音说:多米,有一个男孩在楼下等你。 我走下楼,一眼就看到那个红唇男孩正着急地朝楼梯张望,他手上提着一大提兜水果,看见我他有些局促,在大学的校园里,当工人的男孩有些手足无措,他低着头,全没有了***者的勇猛。最后他问我能不能留在W城,我说大概不能,我可能去的地方离W城很远。他叹了一口气就低头不语了。我答应他,一旦分配结果出来,我就写信告诉他。 然后我们就分手了,过了几天,分配方案出来,我回N城。同窗们纷纷捆扎书籍,托运行李,陆续离校,人走室空。从此我和W城没有了任何联系,这个叫王建国或王国庆的男孩今又在何方? 在我长大成人后总是有人问我:你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害不害怕?或者是出差的时候,或者是同屋人不在的时候,或者是分到一间单间的时候,这样的机会大量存在。我插队的时候在大队学校当教师,学校在角落分给我一间极小的土房,这是我第一次得到的一间宿舍。在我的感觉中,房间越小越不会让人害怕,空间是一种可以让人害怕的东西,而墙把它们隔开了,但小房间没有电灯,也没有邻居,有一个教师住在隔着三个教室的另一个角落里,并且一到星期六他就回B镇的家。 星期六的学校加倍地黑加倍地静,若有闪电,就会在惨白的天光下看到人去室空的教室中破烂的桌椅间白纸飘舞,陡添恐怖的气氛。 接下去是大学里,我是班上每年春节都不回家的唯一一个,家乡被我早早地抛弃,我早早地失去了家园的热情,从不参加同乡会,从不与同乡说家乡话。我像一个孤魂似的飘荡在放了寒假的大学校园里。抛弃了家园的人同时也放弃了春节,春节是一个与家人团聚与故乡相会的日子,我轻视这样的节日,于是在长而黑且潮湿的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他们问我:你害不害怕?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住的是公园深处野草及窗的小矮房,也常有墨黑的静夜,窗玻璃被下流男人敲打着,猥亵的话吓人地传进来,窥视的眼睛悬挂在窗外。这样的夜晚你不害怕吗?多米想:为什么人们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男性气质,就是因为她从不撒娇(这是女孩子天生就会的,只是多米天生就失去了机会,永远也学不会、学不像、学不自然了,不会撒娇的女孩怎么会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呢?),从不虚张声势地害怕,而害怕也正是女孩子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素质,要娇弱地受到惊吓并且夸张地表现出来,以便给男士们机会。而多米,在遥远的童年就穿越了害怕的隧道,她在无数个五点半就上床的、黑暗而漫长、做尽了噩梦的夜晚经受了害怕的千锤百炼,她的身上是伤痕累累的铜墙铁壁,害怕再也进不了她内心了,再也打不疼击不穿她了。这是一个真正受过锻炼的人,千锤百炼,麻木而坚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