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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不能随风而去的往事

   母亲去世那年,我还在小城的电台工作,主持一档收听率很高的节目,叫“真情实感”,在每天下午五点半到六点半的时候,准时向听众们讲述一个个关于亲情、友情、爱情的故事。这些故事,通常都是由听众打进电话,然后在节目中讲述,之后,让更多的听众们参预进来,一起探讨故事里关于爱的主题。因为这些故事源自于生活,真实而感人,很是受欢迎。所以,这成了小城里很名的一档节目。

  那个下午,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正在二楼的办公室里跟栏目组讨论节目的细节问题,一个同事过来告诉我说楼下有人找我,我下楼来看,原来是赵姨,一见是她,我就没了好脾气,皱着眉头问她有什么事。她并不介意我的无礼,很温和地看着我,用一种几近恳求的语气对我说:“楚楚,这个周末你回家吃饭好不好?我和你爸都很希望你去。”我把手揣在衣兜里,冷冷地说:“我当然会回家,不过是回我自己的家。”她正想再说什么,楼上刚好有人叫我,我答应了一声便回头对她说:“我忙着呢,你回去吧,你回去告诉他,他根本不配当我爸爸。”说完,我就自顾转身上楼。转身的时候,我瞥见她身体微微地晃了一下,脸一下子就白得像门外飘着的雪花。我扯着嘴角冷冷地笑,内心充满一种酸酸的,报复的快感。
 
  赵姨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母亲是在十月去世的,一个月后,父亲便娶了赵姨。
 
  我曾竭力反对父亲与赵姨的结合,并不惜以断绝父女关系相威胁。然而,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最终,父亲还是提着一包自己换洗的衣服,在我愤怒的目光下走出了家门,住到了赵姨那里。
 
  我知道父亲一直想试图对我解释什么。可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薄情就是薄情,背叛就是背叛!他看着我歇斯底里的样子,终于什么也没说,只在临出门的时候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当父亲的脚步越走越远,我便抱着母亲的遗像坐在冷冷清清的屋子里嚎啕大哭。我恨透了父亲,恨他在母亲尸骨未寒的时候去娶另一个女人,恨他的薄情与寡义。
 
  父亲本不是小城土生土长的人。二十岁那年,湖南老家发大水,让他没了亲人也没了家。逃难来到小城后,外祖父便将他留了下来。那时,母亲十八岁,与外祖父靠两台缝纫机给别人做衣服相依为命。父亲留下来后便跟着外祖父学手艺,结束了他逃难的生活。没几年,外祖父抱病去世。临死前他把母亲托付给了父亲。从此,两个苦命的年轻人便组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家庭。那一年,父亲二十三岁,母亲二十一岁。两年后,我才来到这个世上。这些,都是在我懂事以后母亲一点一点地告诉我的。母亲在告诉我这些故事的时候很平静,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未曾明白她那种平静下隐藏的是怎样一种感情?但是,从那个时候起,母亲讲述的故事便让我对于一个家庭的幸福,渴望得深沉。也许,这种渴望包含了对父母深深地怜恤。
 
  父亲和母亲都是少语而理智的人。他们从不争吵,偶尔因为意见不合而争辩几句,双方都会找个适当的时机沉默下来。然后,在吃饭时,饭桌上会摆满了父亲爱吃的菜,而母亲的碗里,也会堆满了父亲给她夹的菜。一直以来,我们的家都是充满着宁静。在我上中学以后,他们已经不再做衣服,而是有了两个很大的经营服装的店面,一个租给别人经营,一个自家经营。街坊邻居,没有人说我们这样的三口之家不是幸福的。
 
  在每一年秋天,父亲都要回一趟湖南老家。每次,母亲都会很尽心地收拾父亲的行李。常常是收着收着,便抱着父亲的衣服发起呆来。我初懂事的时候还常常问母亲,为什么父亲每年都要回那个没有亲人的老家?母亲总是很温和地跟我解释,傻丫头,亲人不光是父母兄弟,亲戚也是亲人,爸爸这是去走亲戚呢。于是我再问,为什么爸爸不带我们一起去走亲戚?母亲会看看我,然后放下手中的活,把我抱起来放在她的膝盖上搂着,长久长久地不再说话。我很懂事地没再追问。心里很幼稚也很简单地猜想,也许,是因为要留我和母亲看家吧。
 
  我渐渐地懂事,父亲的走亲戚也渐渐成为惯例。从母亲呆滞的眼神和父亲惆怅的心情中我开始明白父亲不是单纯地去走亲戚。于是,我强烈地要求跟父亲一同回湖南老家看看。父亲很坚绝地找理由拒绝了。从此,我更坚信父亲在老家有着秘密,这个秘密一定跟女人有关。在父亲启程后的第一个晚上,我质问母亲,父亲到底回老家干吗?母亲淡淡地说我:“好好的,怎么想着问这个问题,这不是去走亲戚么?”我跳起来冲她嚷:“妈妈,爸爸一定有事瞒着你,他在老家一定有个女人,你知道但你不敢承认是不是?”母亲那时正在洗碗,听了我的话便转过头来斥责我:“孩子家,别乱说。”用的,还是她那一向平静的口气。可我分明看见,一向利落的她捞了几次也没能把浸在水里的碗捞出来。第一次,我为母亲深深地难过,也开始对父亲滋长出一份怨来。
 
  令我吃惊的是,父亲这次走亲戚的时间很短,一个星期后就回来了。并且,他还带回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赵姨。
 
  就在赵姨到达的那天晚上,我当着她和母亲的面,冲父亲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骂他怎么可以把一个狐狸精带回家。我以为,暴怒的会是父亲,却没想到,母亲跳起来就狠狠地打了我有生以来的一巴掌,她指着赵姨对我说,楚楚,你不要乱说,赵姨是你爸爸唯一在世的亲人,他们寻找了这么多年才能团聚,你不许胡言乱语。母亲那么重的一巴掌,打散了我对赵姨的怀疑。从此,我就多了这么一个亲戚。
 
  赵姨来了之后就在一家物资公司当出纳,再没离开小城过。
 
  四年后,我大学毕业,很顺利地分到小城的电台。由我一手策划并主持的“真情实感”让我在很短的时间里成了小城的名人。然而,在我事业正辉煌的时候,母亲却病了,很严重。多年来的辛苦劳作让她提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母亲病危的一个星期里,我请了假,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她。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这么多年以来,母亲的心,是怎么样的苦。
 
  母亲在清醒的时候,不停地跟我说着父亲,说他的智慧,说他的勤劳,说他一切的好;在她糊涂的时候,她还是跟我说父亲,说她对父亲的爱,又说她对父亲的恨。母亲竟然会恨父亲?!她说,她恨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心里藏着赵姨的影子而不能一颗心地爱她!有始以来,我第一次窥视了母亲的内心。我看着昏沉的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从未流露过的爱与恨,一双不再有光泽的眼睛迷茫地透过空气看向远远的地方,心中的痛就深深浅浅地随着她的爱恨交织而翻腾,一下子明白了母亲这么多年来一贯的平静下面是怎样的一种惊涛骇浪!我相信母亲从来都是极聪慧的女人,她既然看透了父亲内心的不忠,那就一定是真的。我觉得自己像一只猴子,突然有一天发现原来一直在被人耍着,于是暴怒,我不再相信父亲的道貌岸然,也不再相信赵姨的温柔善良。我甚至认为,是父亲不知悔改的不忠与赵姨不知廉耻的出现,才逼着母亲过早地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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