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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二卷 第四章)(3)



    志摩醒来,火车已到西伯利亚。

    车窗玻璃上的水汽全结成了冰花,车外白茫茫,静悄悄,偶而看得见几间木头小屋。火车停站,月台上总有几个包着大方格头巾的俄国老太太,提着大篮子,叫卖面包、牛奶、生鸡蛋、熏鱼、苹果。

    西伯利亚只是人少,并不荒凉。

    天蓝透蓝透,晶莹明亮,再加地面上雪光的映照,使人眼花。

    夕阳西下时,就成了彩色一片。普通的是银红,有时鹅黄稍带绿晕,最美妙的是,从疏朗的大树间,斜刺里平添出几大条鲜艳的彩带,是幻是真,是真是幻,谁也分不清楚。

    贝加尔湖油面冻结得厚厚的,冰面升浮着一片雾霭,有两三块古铜色的冻云,在对岸的山峰间横亘着。

    几个黄胡子穿大头靴子的乡民,像石像一般地站着,动也不动。

    乌拉尔森林,连绵、深厚、严肃,有宗教意味。这里的树木都是笔直的,不管是青松是白杨,或是矮矮的灌木,每株树的尖顶总是正对着蓝蓝的天心。这些树的倔强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亚也是俄罗斯最明显的特性。

    四周静极了,沉默极了,似乎一切动态都不许存在似的。有时也看得见一、两头迟钝的牲畜在雪地上慢腾腾地走动着……

    志摩伏在窗口看着这一切,慢慢地他好像听见了低沉的忧郁的歌声,宛如一片浓雾笼罩在荒原、森林、湖边、车站……

    他想起去年旅居庐山时写的那首《庐山石工歌》。他找出一张纸,在微微震颤的车厢桌板上给《晨报》编辑刘勉己写信:

    我记得临走那天交给你的稿子里有一首《庐山石工

    歌》,盼望你没有遗失。那首诗如其不曾登出,我想加上几

    句注解。庐山牯岭一带造屋是用本山石的,开山的石工大

    都是湖北人,他们在山坳间结茅住家,早晚做工,赚钱有限,

    仅够粗饱,但他们的精神却并不颓丧(这是中国人的好处)。

    我那时住在小天池,正对鄱阳湖,每天早上太阳不曾驱净雾

    气,天地还只暗沉沉的时候,石工们已经开始工作,浩唉的

    声音从邻近的山上传过来,听了别有一种悲凉的情调。天

    快黑的时候,这浩唉的声音也特别的动人。我与歆海住庐

    山一个半月,差不多每天都听着那石工的喊声,一时缓,一

    时急,一时断,一时续,一时高,一时低,尤其是在浓雾凄迷

    的早晚,这悠扬的音调在山谷里震荡着,格外使人感动,那

    是痛苦人间的呼吁,还是你听着自己灵魂里的悲声?夏列

    亚平有一只歌,叫做《伏尔加船夫曲》,是用回返重复的低

    音,仿佛伏尔加河沉着的涛声,表现俄国民族伟大沉默的悲

    哀。我当时听了庐山石工的叫声,就想起他的音乐,这三段

    石工歌便是从那个经验里化成的。我不懂得音乐,制歌不

    敢自信,但那浩唉的声调至今还在我灵府里动荡。我只盼望

    将来有音乐家能利用那样天然的音籁谱出我们汉族血赤的

    心声!

    火车喘息着停下了,已经到了莫斯科。

    志摩脚下踩着化不了的冰冻路面,看着马车、雪橇响着铃哨奔跑过去,看着一个个破败冷落的有着蓝色葫芦顶的东正教堂,看着卖水果、烟卷、油炸包的小铺子,看着笨拙地吃力地抱着小孩在街上走着的没有剃胡子的男人,看着扎着红巾或是戴着红帽拚命挤上电车的女人,看着大群灰背的乌鸦在还末开冻的莫斯科河面上飞越而过,看着屋顶上飘扬着鲜艳的红旗在储黄的古老的城围里闪亮……他看到了俄国人的生活,艰难、沉默、含辛茹苦的生活。

    在想象中,志摩看到一位战士,站立在炮火硝烟刚刚消失的大地上,周围全是尸体、血迹、废墟;战士披着破碎的铠甲,脸上混合着坚毅、痛苦、憧憬的表情,有血痕,有伤疤,目光凝定地看着远方的一洼泥沼,泥沼中升起一轮喷射着光芒的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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