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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二卷 第四章)(10)



    她似梦非梦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好像听得你那活泼的笑声如珠子似地在我耳边滚:“曼,我来了。”又觉得你那有力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额边抢了一个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难道真是你回来了吗?

    急急地睁眼一看,哪有他半点影子。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身上盖满落花,花瓣儿粘在唇边……

    她不觉恼怒起来,站起身,拿花枝儿出气,用力拉拽,花瓣儿纷纷坠下,落得她满身满头是杏花;林内的宿马以为狂风骤起,一阵惊叫往四下乱飞。

    一个美丽、宁静的月夜叫小受那无名的恼怒给破坏了。她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不留下他?为什么让他走?

    幼仪在意大利待了半个月就回柏林去了。

    志摩给泰戈尔写了一封长信:

    ……亲爱的老戈爹,你一定要让我知道如何抉择,是

    (一)续留欧洲侯你再来,还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度打算

    与您在山迪尼基顿见面……无论如何,我非见您不可,即使

    一会儿也好……

    您在中国的访问为时颇短,但留给那边朋友们的忆念

    却毫无疑问是永远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

    中国建立的关系,远远超过了个人之间的点滴友谊,这个关

    系就是两国的灵魂汇合成为一个整体。你所留下在中国的

    记忆,至终会在种族觉醒今成为一个不断发展的因素……

    六月四日,泰戈尔来电,说准于八月到达,希望志摩等他。

    于是,这期间,志摩就像在一封信里所说的:“从甲城流浪到乙城,丙城……一天天这样飘飘荡荡。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

    中旬,他第二次到巴黎。

    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尝过巴黎滋味的,连地狱都不想去了——偏偏,他要的是人间。

    志摩在映着卢浮宫影子的塞纳河的柔波里看到了冉·阿让、邦斯的面庞的沉浮;在混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声里听到了包法利夫人、爱丝米拉达的喟叹;在翻飞的乐调、迷醉的酒香里感知了玛格丽达、芳汀的哀怨;浮动在表层的也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阳光照不到处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只有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的人,才能够得到往深处去时的发现。

    志摩在一家热闹的饭店里结识了一位寂寞的女郎,听她讲自己哀怨的爱情故事。

    他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浮转着的一张萍叶,他见着了它,掏在手里沉思了一曲,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

    ——它以前的飘泊他不曾见到,它以后的飘泊,他也见不着……

    他看着那些五层楼的灰色房子,构思了一篇关于穷画家的小说。主人公坐在喝空的咖啡杯的旁边,大谈人体美的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称,不可信的韵味……

    艳丽的巴黎,也许与这位写得一笔“浓得化不开”的诗文的才子,有着更多的融合、默契吧?偏偏不是,志摩的气质,是素朴的。

    清逸的,甚至有点精神的洁癣。他心灵的系萦之地,不是巴黎,而是他的老相识——伦敦。

    在去伦敦之前,特地去了一次枫丹卜罗。曼殊斐尔的坟在这里。

    穿过一座幽深的大森林,来到墓园。

    这里,是静寂的世界,一块石碑下面长眠着一个灵魂。哀荣、成败的经历,化作默默的野花小草,缕缕淡香也许就是来自冥界的信息。

    志摩静默地站在墓前,想起那次雨夜的造访——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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