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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二卷 第三章)(4)



    小曼怕别人看出端倪,不许志摩陪她打牌。他说什么也不听从,小曼没办法,只好自己也不打了。

    两人就常去听戏。小曼喜欢程砚秋,志摩慢慢地也陶醉在那悱恻缠绵、低回幽雅的唱腔里了。

    窦娥,薛湘灵,蔡文姬,雪白柔长的水袖港台拂舞,宛若悲剧女主人公的扯不断诉不尽的愁肠……声断腔不断,腔断意不绝,若断若续,从破碎心灵里挤出来的呻吟,哀泣……

    场子里幽暗的灯光,躁热的气息,两个人的头不觉地靠拢。带有香水和汗珠混合气味的鬓发,厮磨着他的面庞,蓬松松的丝缕裹住了他的灵魂,离开了肉体,离开了戏院,离开了尘世,向迢远的青天飞去……

    散戏了。坐在马车里,两个身子两颗心灵都在等待。黑洞洞的车厢,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存在着。看不见,感觉得到。重重的呼吸,起伏的***,滚烫的手,火热的心。许许多多的话,涌到了嘴边,无声地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一句也没有说出口。拥抱、接吻,热烈地、长久地、销魂地,在想象中进行着,手却没有碰一下。

    王家到了,车停了。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两人跳下车都轻轻地叹一口气,遗憾地对望了一眼,就分手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门扉里。

    志摩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小曼的生动形象、楚楚传人的神态,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他竭力去追忆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从中品味出使自己无限欣慰的含义。然而,恼人的是,在她那

    身影的前面,总有王赓那僵直的身躯和炮弹一般的头颅阻隔其间。

    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一个泥沼。世态的复杂使他悲哀起来,愤怒起来。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活埋了多少人!可是,这回是一个弱女子。她能毅然挣脱婚姻的锁链和那个身背武装带的、沉默、固执、莫测高深的男人吗?想到这里,他又感激幼仪了。他不恨王赓,甚至有点怜悯他。他是那么满足于他的官位,满足于有一个备受羡慕的美貌夫人,却丝毫不能给她以抚爱、垂顾和柔情。他根本不懂这些。他的头脑里大概塞满了哲学定理和战术要则,再也盛不下爱情和别的什么了。

    一定要让小曼醒悟,一定要抗争;这回不能再犹豫,不能再退缩了。只要自己有决心,有勇气,肯奋斗,幸福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十三)

    志摩在《小说月报》十五卷第三期上发表了一篇《征译诗启》,吁请海内文友多译西洋名诗,以响中国读者;他自己也勉力为之,先后翻译了惠特曼的《Songofmyself》,拜伦的《SongromCorsair》等诗篇。一天,他准备翻译波特莱尔的《UneCharogne(死尸)》,便从借住的松坡图书馆楼上居室下来,刚走进阅览室,一只手从后面搭到了他的肩上。

    他猛一回头,顿时,惊喜的笑容漾满整个面庞。“啊,达夫,是你!好久不见啦!”他情不自禁地伸臂抱住站在他面前的中学同班同学郁达夫。

    郁达夫也紧紧抱住志摩。

    “志摩,你现在好得意啊!让我细看一看……嗯,模样没有变,还是那样,头大尾巴小,一副调皮腔……”

    “达夫,好几年了,你怎么也不给我一个信息?你现在住在哪儿?几时来北京的?”

    “我在什刹海租了一间房子……有时,也去哥哥那儿住住。”

    “你真是个狠心人。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思念我吗?”

    达夫微微一笑。“谁说的!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会遗忘,唯独幼时的同学情谊,却是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我……我想,没有通消息,主要还是自己心境不好的缘故。有时也想写信,但是,纸摊开了又感到茫然。写什么好呢?”

    志摩突然呆了一呆,隔了半晌,他说,“你讲到同学情谊,我想起来了。杭州府中那个老沈,沈叔薇,你还记得吗?他死了,嘿!”

    “是吗?”达夫惊叫一声,“老沈,那个顽皮大人,你的表哥哥?

    怎么不记得!他是和你一道进中学的,是吗?怎么年轻轻的就死了?”

    “唉,”志摩深深咽叹一声,“生死的事,真难说呵。不过,他的身体是不好。学校出来以后,一直是病恹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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