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第二卷 第一章)(5)
时间:2023-04-29 作者:王蕙玲 点击:次
北京城里有一个他想见又怕见的人儿——林徽音。 回国以来,暑去冬临,已有半年了。离开了康桥——他的灵性的源泉,离开了那孕育出多少不朽诗人的多雾岛国,来到充满乡音旧景的故里,志摩的心绪没有一天是宁静的。这倒不完全是由于父亲那顽固的怪罪而造成的,更多的是他的心灵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温馨栖息之所。尽管他战胜过自己一度摆脱爱恋的失望与痛苦,但是从曼殊斐尔的光照中返回尘间,人性的渴求与苦闷便又紧紧地赶来折磨他。他不能不恋念徽音——难道她不,正是上帝为他特造的最好伴侣?然而徽音的拒绝非一种装模作样的矫情,这个他清楚。命运总是作弄人,他得到过的不是他需求的,他需求的又不是他所能得到的。这种灰冷的前景使他一蹶不振。海涅义在云端中出现了,这次,德国大诗人涌吟的是上次吟诵的续句: 如今那幻影已消亡, 周围的夜色也凄怆。 如果他情感的汹涛能截然而止,那就不是从心灵深处迸射出来的真情了;如果徽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能改变,那就不是造物主的一件难得的杰作了;唯其如此,解脱也只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能够抚平他心上的创伤。他不止一次写信给她,将写成的每一首诗题赠给她——可是,却一直收不到她的片纸只字。 他应邀去北京,能不是借故为找她而去的?自尊心使他羞于跨出这一步。他知道只要一到北京,情感的骏马,会立刻驱使着他去寻找她的。他拴不住自己的双脚。 去,还是不去? ——要是她依然是那样的冷淡呢?即使他已不再重申自己的追求,只为了见一见面,而她连这份苦心也不能见容? ——倘若她温柔如旧呢?只要他的拜访不再包含那种意义,友谊的诚挚总能使他的心灵感受到喜悦? 一个圈子,两个圈子……第六个圈子。 他决然止步。 北上,重访古城。 (三) 北国的冬天是晴朗干燥的。站在半山向四周望去,常青的乔木仍以它们固有的苍翠点缀着不免荒凉的山景。有几丛寒梅似已绽蕾了,远远的,让人感到生命的活力蕴蓄流动在枯枝里面。山泉依然喧嚣,以永不敛歇的欢快昭示着春之将临;雀儿高噪着,给静景增添了无限的生趣和活力。一只柔白的女人的手摘下一片冬青叶,侧过身,递给身边的男子。 “坐一会吧。”男子擎着树叶指指由清泉汇聚成的方地。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它的已经被人遗忘的名字:梦感泉。”她掖了掖绿色丝绒夹袍的下摆,在池边坐下,“上次爸爸和我陪任公老夫子来香山,他对我讲了这泉的历史。” “提起任公,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拜望他老人家呢。” 谈话是拘谨的。双方都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来保持一种平静,一种淡漠。 她点点头。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你知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读书吗?” “刚才在圆明园你已经对我讲过了。” 她低下了头。她穿着一件绎红统面的驼绒夹旗袍,仿佛把秋天那满山遍野的红叶上的浓彩都收聚凝炼于这一身了。她无声地坐着,让身边的男人去领会自己这句话的含义。 他在她旁边坐下了。他捧起她的手;她一颤,想抽回手,他握得紧紧的,她也就任它柔顺地留在他的掌中。 “徽音。”他定定地看着她,就像看一幅名画里的人物,非常熟悉,又极为陌生。平时理解的意义,忽然有了全新的解释。 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黑,那么柔软,像绸巾一样被在瘦削的双肩上;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深沉,时而似有忧郁的紫色,时而显示欢悦的金色,时而珐呈思索的蓝色;她的脸色还是古典式的苍白,稍带病态的红晕;她的小嘴还是那样弯曲着动人的线条,似乎随时会说出优美的语言;她的身新还是那么苗条,像是唐诗宋词中不胜秋风的柳枝。 她还是伦敦的那个聪明伶俐的少女,虽然衣裳上沾染着古城的尘沙;——不,她还是变了,在那不可捉摸的神情、气质、风韵里,有一种他未见过的成熟;她的生命经历了一段他尚未捉深透的升华;她正远远地离开着他,像一颗升起的新星,回到那深邃的天宇,显得遥远、神秘、不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