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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二卷 第一章)(3)



    一丝凉意潜入他的心田,成了诗的旋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突然,一阵凄凄戚戚的呢喃语声撞破了志摩遐思的灵翅。他驻足四顾。

    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兀坐着一个妇人。雪花把妇人和石块裹成浑然的一体,宛若一尊连座的石像。她穿着土布根袄裤,头发蓬乱、神情恍惚。石头旁边是一座新坟,坟头盖着几张油纸。发着暗浊的黄光,还没有完全被雪水濡湿。

    路旁有几棵乌柏树,高高的,向灰蒙蒙的天空伸出枯枝秃干。

    两只乌鸦站在枝头发愣似地瞧着无食可觅的茫茫白地。

    志摩朝妇人走去。

    妇人慢慢转过脸来。她的脸色是姜黄的,凹陷的眼窝里有两只失掉的凝滞的眼睛。她迷惆地瞅着志摩,脸上毫无表情。

    志摩又站住了。

    妇人重新转过头去,沉入自己的悲哀。“我的儿,我的儿啊,娘叫你,你为什么不响,不答应一声啊。”她的声调平板嘶哑,不颤抖,也没有眼泪。“小四儿啊,你再叫一声,哭一声啊。”

    志摩走到她的身边,低下头,伫立着。“这……油纸,是你盖的?怕打湿坟头?”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对这位丧子的妇人说。

    “是……你的儿子?”

    妇人没有抬头,混浊的眼珠子稍微转动了一下。“……我的小四儿,本来好好的,活蹦鲜跳……突然喊头疼,在床上翻来滚去……唉,三天三夜!请了郎中先生吃了药也不中用,一直叫,叫得我撕心裂肝……叫着叫着就咽气了……临咽气时瞪着眼睛望着我……他舍不得去呀……唉,三岁的小囡就懂孝顺了,每夜到梦里来寻娘……我抱他,给他米糕吃……昨夜,他哭着说冷,我去买了几张油纸盖在坟头……”

    志摩的眼角涌出了泪花。

    妇人突然转过身来,伸出脖子,用两只枯瘦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志摩的衣角,“先生,你说,我问你,你说,盖这几张油纸够吗?小四儿就不冷了吗?”

    志摩打了一个寒酸。

    “小四儿说他冷?”

    “是的!他哭着说,娘,我冷,我冷……”

    志摩伸出手去捏住妇人冰凉的手,缓缓地、有定地说,“你替他盖上油纸,他就会暖和的,就像睡在你胸口一样暖和,他就安稳地睡了。你也可以放心回家了。”

    “不,我要守着小四儿,”妇人乏力地摇摇头,“等他醒了,我要唱山歌讲故事给他听。他每天都要听的。”她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

    “也好。那你就在这儿再坐一会吧。”志摩温和地说。

    你就坐在这儿吧,让悲哀将你凝固成一座石像,作为人生的象征。

    与朋友喝酒赏雪的雅兴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向回走去。

    他想起昨晚与乞丐们在东寺戏台上喝酒的情景。对他们,可以尊重人格、施舍钱财;对这样一个遭途失子之痛的不幸妇人,又能给予什么样的安慰?一点发自衷心而又于事无补的怜悯与同情又算得了什么?又能宽解她的惨痛悲哀于几微?

    面对着人生的众多苦难,他感到惶惑、无望。理想的色彩也因之而黯淡了。

    志摩将手中的酒瓶用力地扔出去。酒瓶在空中画了个大弧圈,远远的跌落在雪地,瓶颈斜翘在雪层外面。

    他走过祠堂。

    由于与幼仪离婚的事,父子之间的隔阂始终未消。回家后不数日,志摩就独自搬来东山新盖成的乡贤祠内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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