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宅(母爱的气味)(5)
时间:2023-04-28 作者:盛可以 点击:次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哟坐在河边……县长在唱歌,像唱一支摇篮曲。县长的歌声,是端午节的余韵,正在袅袅地飘渺远去。端午节就这么结束了,这一天,就这么完结了。但是明天,明天还会再来,还会再来,还会碰到罗婷,她还会拿眼睛狠狠地瞪我。我真后悔啊,真后悔。球球呆在磨盘边,恨不能重新来过,她一定干干脆脆地拒绝坐林海洋的机帆船。 这时县长的歌声因为咳嗽中断了。县长咳得悠然,嗓子里卡着一块痰,使她的咳嗽听起来很混浊。县长咳起来,球球就很难受,好像那块痰卡在她自己的嗓子里。球球不由自主地吞咽,清嗓子。要命的是,县长自己并不急于要将痰咳出来,而是让那块痰在嗓子里忽上忽下,咕噜咕噜,她似乎找到了其中的乐趣。球球觉得喉咙痒得难受,便用手指头掐住它,狠狠地捏了几下。县长并不知情,仍是咳,嗓子里的痰被她越玩越活,似乎就要破门而出了。球球有点冒火了。于是她出了门,走到县长身边,她气冲冲地想对她大声叫嚷。但是,县长朝她笑了。县长笑了,牙齿洁白。县长像个孩子那样,朝她友好地笑了。这一次,县长笑得一点都不像个癫子。球球心里一热,立即原谅了县长和县长嗓子里的痰。县长她好孤单啊,她要是不孤单,怎么会一个人玩痰呢?那么脏。我也孤单啊,要是有人陪我,我怎么会和那个林海洋去看龙舟!罗婷又怎么会那样狠狠地瞪我? 县长,今天你吃粽子了吧?吃粉蒸肉了吗?球球在县长身边坐下。但是,她立刻又站起来,回店里取了两个粽子。 你肯定没吃,就算吃了,也没有老板娘做的好。借着微光,球球把粽子剥开,递给县长。县长却连没剥开的那个也一并夺了过去,张嘴就咬,把粽叶嚼得沙沙响,球球听得牙齿发酸,不由霍霍地磨起来。县长吃东西,总是风卷残云,好像任何时刻,她都是饿得发慌。 县长,你慢点吃,我不会跟你抢,你傻呀,我要是抢你的,就不会拿给你吃了!球球给县长讲大道理。县长不说话,吃完了就啃手指头,啃完手指头开始发愣,好像她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干。夏天,县长比冬天干净。有人看见县长经常到胭脂河边洗脚,把河面当镜子照,有时还会摸一下那两条猪屎辫,但是县长从不洗脸。球球和县长大约两拳头的距离,她已经感觉县长的气息,县长身上的柔软,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就像有时候,老板娘的大胸无意中碰到她,她都会觉得一阵温馨。于是,球球朝天张大鼻孔,深深地嗅着空气里的味道。白天那些沸腾的气味,有的沉寂了,有的还在,和夜里升腾起另一些气味混合,但是都是那么浅淡,她必须屏住呼吸,才能一一辨别出来。她首先闻到了梧桐树叶的味道,叶子里吸进白粒丸店的蒸汽,粉蒸肉,和粽子的香味,到夜晚,它们生长,慢慢地把这些气味释放出来,每片叶子都是一片肺叶,她听见了滋长的声音,像蚕吞食桑叶。然后她嗅到了污浊头发的气味,她知道那是理发店里飘出来的,但是若有若无,她一松劲,那气味就跑了。她不喜欢闻,它们消失得正是时候,因为她碰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这种气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可是她好不容易捕捉到了,那气味,却不过是菜市场腐烂菜叶的味道。她不灰心,她的心被那一丝撞入鼻孔的气味,弄得狂蹦。腐烂菜叶的气味太浓,所以抢盖了它。她开始旋转她的脖子,闭上了眼睛。 啊!球球睁开眼睛喊了出来,是花母猪身上的味道!球球的喊声把县长吓了一跳,她把身体缩成一团,好像准备承受球球的乱拳攻击。 花母猪的味道……奶水味……猪食槽……小猪崽们……啊,我太熟悉了!但是,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呢?球球沉醉了,激动了,她依旧闭上眼,张大鼻孔,脑袋缓慢地转动,鼻翼快速地耸动。忽然,她停下来,鼻子朝前慢慢地探过去,探过去,当鼻子触碰到某种物质,她再次睁开眼睛。她鼻尖下是一团乱草一样的头发,头发的主人——县长,正缩成一团。她怔住了。她几乎要哭喊起来。没错,一点也没错,花母猪的味道,正是从县长身上散发出来。她又求证般缓慢地嗅了一遍,再陶醉地细心地嗅了一遍,彻底呆住了。 见球球没有什么动作,县长不再恐惧,她慢慢地舒展开身体,按她自己喜欢的姿势摆放自己的手脚。随着她身体的舒展,她身上释放的花母猪的气味更加清晰,并且渐渐的淹没了其它的气味。现在,整个街道,整个小镇,整个世界里,都是花母猪的味道,它的Rx房,它的奶水,它身上的淤泥,污垢,风干的眼屎,眼泪,鼻涕,粪便,它嚼碎的稻草渣,它鼻孔里特殊气味的呼吸,它耳朵扑扇出来的凉风,它蹄缝里受伤的血污,它眼睛里慈爱的痴呆,天,这一切的一切味道,竟然都从这个癫子身上散发出来了。球球在心里喊。县长她像一堆石灰,被浇了一盆水,一瞬间,腾升的热气里就包含了这些数不清的气味,球球的鼻子将这些气味一一分解出来了。好遥远啊,好遥远,从那么遥远的时候跑回来,要走多久?花母猪,花母猪,我今天很孤单,很孤单啊,你知道,你肯定知道,这里不好玩。球球嘴里念着,语无伦次,念着念着,她真的哭了起来。呜……不好玩啊,我只是坐林海洋的机帆船看龙舟啊,那罗婷就那么厌恶地看我,她是不会再理我了。店子里也有人捣乱,他们欺负我,他们为什么欺负我啊,老板娘还怀疑我给她惹了麻烦。那几个人好凶啊,砸碎了碗,拍了桌子,硬说白粒丸里有沙子。呜……妈妈,妈妈,我要回家……呜呜……妈妈……球球越哭越伤心,眼泪哗哗地涌。她喊妈妈,但是她的脑海里没有肥硕母亲的影子,她喊的“妈妈”,只是像家那么温馨的一个概念。 这时,球球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背上,慢慢地拍打。那只手开始有些胆怯,有些犹疑,拍了几下后才慢慢地加重了力量,并且保持很匀称的速度,平和地拍了起来。 球球停止哭泣,她看见了,是县长,县长的手,县长的手轻轻地拍在她的后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