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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一卷 第一章)(4)



    “少奶奶等一等。”

    “别走,少奶奶。”

    “再商量商量……”

    “去不去?”她站定身子。

    “去,去,照你说的办。”

    她转身对着大家说:“这就是了。徐家何时亏待过你们?陈先生,你就照老爷说的办,选十五个没有家小的人去习艺所。”

    “工钱还减不减,少奶奶?”一个老年师傅胆怯地问道。

    “谁说减工钱?”

    几个人指指陈先生。

    “老爷的意思?”幼仪问他。

    “不,不,是我想省点开销……”他低下头避开少奶奶逼视的眼光。

    “以后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幼仪的口气相当严厉,“工钱照旧,给大家每人加五角酒钱。”

    “是,是。”

    “送少奶奶。”

    “送少奶奶。”

    账房一直送到大门口,幼仪站在门阶上。

    “刚才那个穿坎肩的,叫什么?”

    “才得。”

    “三个月后,打发他走。”

    (四)

    硖石有东西两山,市镇就夹在其间。

    山上有宝塔、寺庙、学堂、池塘、奇石、浅草;章序自幼就在这几念书、游玩,捉蟋蟀、采奇花异草、观看和尚拜佛……

    午憩醒来,章序正在摆弄从东山捡得的浮石,准备堆砌一座盆景,幼仪回来了。她一面将外衣挂在雕花红木衣架上,一面得意地叙述刚才在音园里制服工人的情景。章序听了,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听她的话:“唉!谁要你去管这种事情!”他重重地撂下还没有摆弄完的盆景,扭头就向外面走去,“我出去走走。”

    他不去设想身背后的难堪场面。

    她像被魔法镇住似地站在那里……

    他从家里出来,信步来到西山半腰的梅壇。这里的房舍依山建筑,精致幽雅。梅树绿荫如盖,没有花朵,十分寂静。几丛月季。

    杜鹃倒开得庆盛,红艳艳的,像设上了颜料。太阳还没有落山,但是这儿有一大堆一大堆浓彩,显得清凉。章序在一只石凳上坐下,解开衣领,让阵阵凉风往里面灌。

    他望着天、树木和青草,心头涌起一种闲适感。每当一接近大自然或是拿起一本心爱的书,他就会将生活里的一切琐事忘得干干净净。

    他盯住一朵云看。一朵大大的白云,悠闲而潇洒地飘浮着,舒卷自如,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形相。没有生命的云能够随意浮游去留,而具有最高灵性的人,难道能够永远生存在一个狭小的空间,

    老死相守一座古宅和几爿店铺?

    他似乎看见自己穿戴着和父亲一样的帽子和长袍马褂,留着父亲一样的小胡子,站在钱庄高柜台后面;“叮叮当当”地数着银元。他又看见自己的妻子架起腿坐在屋子中间,手指伸得长长的,大声呵斥着“下人”;四周是衣衫褴褛的工人在拚命干活,头沉得低低的……这就是,自己未来生活的写照?

    天上的云散去了,他在夕阳的残辉里烦恼着。

    新婚第三天,他就发现妻子的眼睛没有那样的黑,也没有一轮光环。抛彩球的佳人回到油光纸上去了。她只是宝山县首富张家的大小姐,她在金银堆里长大,她的青春也染上了钱币的色彩,她不会将命运寄托在那富有浪漫情调的一扬手间。她是实际的。她爱看《红楼梦》,心中的偶像是那操纵荣宁二府的王熙凤。也许,这就是她的追求?

    前几年,章序走出了硖石,走出了杭州,在上海念了几个月书,又到天津求学一载,最后进了北京大学攻习政法。大城市开阔了他的眼界和胸襟,他得到了许多在故乡不可能得到的知识;特别是拜在梁任公(启超)门下,学识、为人都得到启蒙,正如他在日记里所写的:“读任公先生新民说及德育鉴,合十稽首,喜惧愧感,一时交集。”从此,他学会以新的眼光读历史,看社会。他懂得了世界是多么大多么新奇,他又多么想彻底地穷究它、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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