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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天(第一卷 序 如此人间四月天)(2)



    陨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笔直地下坠……

    三年后,诗人的故乡——浙江省破石镇的火车站,一辆从宣平开往北方的火车刚停下,还在不住地喘气。

    车上走下一位少妇,清逸好停有如秋竹,伫立在夜风里,凝望着幽暗的远处。

    她是林徽音。

    硖石,这个地方她从未到过。可是,这里却可以说是她生命旅程中的一个闪光点。在这个光点中,映显着一张清秀聪颖的面孔。这张面孔,如今早已紧闭双目,静默地长眠在故乡的泥土里了。

    东山万石窝,她曾经听诗人兴奋地描述过多次。现在她仿佛看到了那苍翠的松柏,层层林立的馄岩,背后横卧透道的东山。东山有七层六角形的宝塔,轻摇着四十二只风铃,伴随着东寺悠悠的晚铸钟声,一下,又一下……她在想象自己正站立在那大石棺前,黑色衣角和白色纱巾在风里飘拂,手中断断续续地撤出一片片带着火星的纸灰,它们飞旋着,飘零着,有的升入云天,有的坠落泥地,有的粘附在小草上,有的被风儿送得不见了影综。那不是纸钱,是从一本排色封面的日记本上撕下的一张张写满字迹的薄纸;她焚化着,祭奠着,祝祷她的亡友宁静安息……这破碎的纸片,焚化成的灰烬,是伤痕累累满缀泪珠的心灵,是不堪回首的记忆,还是如水悠长的情愫?

    三年来,她的哀悼总是和北平的瓦蓝天空,康桥的尖屋顶揉和在一起的。瓦蓝天空下永远有鸽铃的叮咚,尖屋顶永远静静地映照在清流里;那短暂的生命呢,只有一行行清丽的诗句吟哦于饮泣的心间了,只有一块从开山脚下捡得的飞机残骸长悬于她卧室的墙头了。

    三年了,她内心的伤痛恐怕无人能够体察。也无人知晓。生离死别,也许是人生常事,却为何偏偏发生在如此相知相得而又正在风华之年的密友间?这种猝然而来的永诀,在顷刻间把密友分隔在永不相通的冥河两岸,从此那活生生的音容笑貌,那丝丝入扣的思想共鸣,那纤毫入微的感情交流,那牵系着许多值得永远回味的记忆和神秘心跳,那正待倾诉而又未及启齿的千言万语,便一下子被割断了,吞没了。日月仍在运行,人类仍在生息,昼夜仍在交替,而这个善良的,真诚的,热情奔放,挚爱着一切朋友的大孩子却被无边的幽黯摄走了。在他,也许正是获得了他所追求的在一种奇特形式中的升飞解脱,而留给亲人朋友,留给她的,又是什么呢?三年来时时响彻在她心底的那种呼唤,时时令她哀痛欲绝的那种悲悯,时时使她寝食难安的那种柔情,他是否知晓?

    她一动也不动地向着东山万石窝方向遥望。那里只是一片漆黑。

    铃声骤响。她回到现实中。

    她走回车厢,坐在丈夫梁思成身边。丈夫一直在车窗后面望着她。

    火车启动了。

    两人没有说话。丈夫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妻子冰凉的手背上。这里有理解,一种深刻的、高尚的、无需用语言传递的理解。——三年前诗人罹难后的第三天,正是他,专程从北平赶到济南,参加了后事的料理,捡回了那块飞机的残骸,——推能不爱那个襟怀坦荡的大孩子呢?

    她没有看丈夫。她在心里崇敬他,感激他。

    火车离开了这个灯火昏黄、人影寥落的小站。

    诗人这股溅着跳着的溪水,就在这两个女性的生命的原野上流淌、奔泻,奏响一曲曲哀怨悱恻、豪放激越的乐章,要解说这些乐章,又得从另一个女性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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