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的手提箱
时间:2012-07-31 作者:林达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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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多年前,日本和德国、意大利形成所谓轴心国,从事扩张和侵略,酿成了一场世界性的灾难。在亚洲,日本的军国主义和侵略历史,成为许多国家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日本军国主义是否会复活,几十年来成为亚洲国家一个经久不息的话题。 我有个好朋友长期居住在日本。她在中国出生和长大,自然地会站在祖国的立场上,特别关心日本政治中的相关动态。 例如,日本在战后由美国人帮助制定的宪法中,规定了日本不得拥有军队,更不得派兵出国。可是,战争过去已经将近六十年。和德国一样,日本跃跃欲试,试图向世界证明,他们已经可以回到国际社会,实行“国家正常化”,也就是和其他国家一样拥有军队,一样派兵参与国际维和之类的军事行动。作为一个国家,出门不再矮一头。 一个国家曾经走上造成世界灾难的错误道路,并不意味着它就千秋万代不得翻身,它当然可能改变,改变之后也应该被接受,这是常识。德国就已经基本走出“二战”阴影,在政治上被国际社会所接受。不仅德国军队参加了国际维和行动,而且,已经有德国士兵牺牲在维护和平的战场上。 可是在日本,它的右翼势力在民间和政界都很活跃,总使得它的周边国家对它无法放心。同样一个“国家正常化”,在德国已经过关,在日本,却每当小有举措,都要引发日本国内外的重大质疑。我的这位朋友,就是质疑者中的一个。在她看来,受日本战争教育的那批人,其中有一些已经沦为政治动物,虽日薄西山,却有强烈的参政意识。他们在政坛仍然是不可忽视的力量。她对这些右翼充满警惕。 我们在聊着这些话题。我于是问:你生活在那里,根据你的经验你是否觉得,假如今天日本修宪成功,明天日本军队很容易就会冲出去侵略呢?她却毫不迟疑就回答:那当然不会。为什么呢?我追问。今天的日本年轻人对政治没兴趣,不会积极去政坛表达自己。可是他们也不再是六十年前军国主义教育下的战争机器人。他们怎么可能被你一叫就去当“皇军”。 朋友的回答很有意思。一个国家,就跟一个人一样。外部的影响虽然在起着作用,可是根本的改变和立住自己,还必须依靠内在的变化。在日本这样一个有着侵略历史的国家,普通的孩子们在某种意义上,竟然可能超越政治家,创造一个国家新的未来。因此,日本的教育有时会成为政治话题,例如大家熟悉的修改历史教科书事件,和日本教育厅决定在学校增设“爱国教育”课程。 就在和朋友聊天的那天下午,我开车去商店采购。到了商店门口,我转进泊车位,却没有照例在给车熄火的同时关掉收音机。车里的空调早已失灵,我摇下车窗,就在美国南方八月的阳光下,我留在座位上,直到听完一个专题节目。这个节目恰好和我们聊的话题有点关系。在节目主持人有限的穿插下,两名事件主角讲述着一个跨越半个地球和半个世纪的真实故事。他们一个是住在东方的日本年轻女子、一个是住在西方的加拿大老人,在共同呼唤一个永远年轻的姓名,那是六十多年前生活在东欧的一个小女孩——汉娜·布兰迪。 汉娜的故事是从一只手提箱开始的,开始在日本东京。 日本东京,一排简朴的街面房子,有那么几间门面,上额的开首是一个六角星的图案,接着是一行并不大的字:东京浩劫教育(Holocaust Education)资料中心。六角星是犹太人的标志,英语的“浩劫”(holocaust)在历史上成为一个专用名词,专指二次大战期间,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和屠杀。这几间房子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博物馆。这个博物馆是民间非盈利组织,其宗旨是让日本孩子了解欧洲历史上的一场浩劫,虽然它发生在半个世纪之前,也远在半个地球之外,可是这个组织认为,这样的教育对日本孩子是重要的,这能使他们学会种族宽容,在心里栽下和平的种子。就在1998年,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石岗史子(Fumiko Ishioka)开始负责这个博物馆。 博物馆的工作对象是孩子。史子想展出一些和孩子有关的实物,可是日本本土没有浩劫文物。欧美的浩劫博物馆虽然藏品丰富,可是几乎不用问就能猜到,他们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将珍贵历史文物外借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博物馆。史子还是决心试一试。结果,她收到的只是一些礼貌的谢绝信。 1999年的秋天,她去波兰旅行。当年纳粹设置的犹太人集中营很多是在那里,包括著名的、以毒气室大量屠杀犹太人的死亡营——奥斯威辛集中营。 史子去了奥斯威辛,找到了博物馆馆长助理,恳切地陈述自己期待教育日本儿童的心愿,提出了借展品的请求。那名女士似乎被她打动,答应考虑。几个月后的2000年年初,还是隆冬季节,史子真的收到一只来自奥斯威辛的包裹。在包裹里,除了一个纳粹在奥斯威辛用于屠杀的毒气罐,其他都是儿童囚徒遗留在那里的东西:有小小的袜子和鞋,一件小毛衣以及一只手提箱。 这就是汉娜的手提箱。在深色的箱面上,有粗粗的白漆写着“625”的编号、汉娜·布兰迪的名字和她的出生年月:1931年5月16日。底下是一行触目的大字:Waisenkind(德语:孤儿)。这是史子收到的惟一一件标有姓名的物品。 博物馆是等参观者上门的。史子却还组织了一个孩子们自己的小团体——“小翅膀”。他们定期活动,出版他们的通讯,扩展浩劫历史的教育。这些孩子是史子的“中坚力量”。 现在,“小翅膀”们正围着手提箱,提出一堆问题:这只手提箱的主人汉娜是谁?根据汉娜的生日和战争结束的日子推测,她提着这个手提箱走进集中营的时候,应该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那么,后来呢?汉娜活下来了没有? 史子也无从回答。她只是向“小翅膀”的孩子们发誓,她一定尽最大努力,去了解汉娜的情况。史子给奥斯威辛的浩劫博物馆去信。他们回信说,他们不清楚汉娜的情况。史子再写信给以色列的浩劫博物馆,他们回答说,从来没有听到过汉娜的名字,但是建议史子去美国华盛顿的浩劫博物馆询问。可是,美国的回信也说不知道。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奥斯威辛博物馆又来了一封短信,信中说,他们找到一份名单,显示汉娜是从特莱西恩施塔特(Theresienstadt)转送过来的。其他的情况,他们也不清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