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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农民(7)



    出发前,郭四清他们跟张秉忠讲好,哪天返回,张秉忠到约定的时间,准时赶到草地去接人。接了人,连夜南下,长途跋涉运送人们返家。之后,张秉忠再去别的草地接送别的一些村子集合起来的搂地毛的队伍。来来回回,不分白天黑夜,一年里不知道要跑多少趟。比起郭四清他们,司机张秉忠更忙、更累,责任更大,当然挣的钱也更多。张秉忠是远近村庄里最富有的人。他家养的汽车,由早先的一辆,发展到两辆,又由两辆发展到后来的三辆。在郭四清眼里,张秉忠算是汽车专业运输大户,是个厉害的人。

    张秉忠的车队赶到远天远地的草原,和郭四清他们一干人碰面。若是在太阳高照时,在外十余天,担惊受怕、苦寒难耐的人们,迎见张秉忠的车队以后,还需要拿出耐心,车队和搂地毛的人们,分散隐蔽起来,继续等待一个合适的上路时机。为了安全,人们相互之间保持着高度的默契。

    寒冷时节,天黑得早,张秉忠会把车先藏到低凹处隐蔽起来,等到天傍黑、下午四点钟左右,把车开到几里以外、人们聚合的地点。每个人都装进敞篷车厢了,张秉忠把几辆大车快速检视一遍,超载的大车得到指令:走狗日的哇。他们狂奔疾走一黑夜,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初步升起时,能赶到家。天气暖和以后,白天长、黑夜短,上路既不能早,也不能晚,赶天擦黑的时候动身,也得到晚上九十点钟了。

    而白天“万万不敢冒险走动”。白天很容易碰到牧民,或者是草原站的人。

    万一真的碰到了,牧民或者草原站的人骑马、开车追赶他们,“硬是往下拦截我们,到手的地毛就全被没收了”。功亏一篑,万万使不得。来的时候,他们带着十几天里吃用的东西,返回的时候,全部的家当就剩一点地毛了。来的时候,是偷偷摸摸地集体潜伏进来;回的时候,是偷偷摸摸地全线逃跑,仅只为了“这些些儿地毛”。

    进草地的时候,郭四清他们,每人攥握一把钢丝大耙。齐刷刷的、银光闪闪的大耙子,由百十几根钢丝钳木扎成,头朝上,树立在男人们的身跟前、头顶上。跟一把古老的战器一般样子,或者它就是一面钢丝盾牌,高高地矗立在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上空,在风驰电掣的前进中,发出咝咝啦啦的含蓄乐音,有时擦出短促、尖锐的和声。乍一看,威严肃穆,有给掌控它们的男子汉提气壮胆那么一点意思。其实是没别的放处、没别的放法,耙子竖立于身跟前,耙头伸到清凉的高空,由各自的主人控制着,不歪、不倒、不碰到他人。再者,耙子贴身直立,占据的空间少,在严重超载的卡车上,这是最简捷的办法。卡车的目标大,车上的人,和他们手里的耙子,把什么都告诉别人了。也就是说,这样的解放牌大卡车,和这样一车、一车脸色表情单纯执着的人,没有什么能够把守住的秘密。

    而一旦结束此行的搂扒重任,手里的耙子就成了第一没用的东西。耙子的个头高得超过人,它的重量大,目标自然也大,带着耙子回家,没有任何可能。敞篷车厢里没有耙子落脚的地方,一条细丝丝缝也没给耙子剩留,这是一;二呢,不能允许高大威猛、招摇过市的耙子把人和大车暴露无遗。但是从内心说,谁也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劳动工具,何况他们亲手制造了它,尽着力往好了做,花在它身上的钱每一分都得来不易。可怜的耙子,倒霉的伙计,让人心生疼痛的宝贝圪蛋子。唉,这是“耙子的命”。再好一个东西,它短命,没得办法。用完了,就跟人生离死别,惨落风沙雨雪中或者惨落敌手。

    告别耙子,容易,也不容易。但是,没有犹疑,每个人做了他们能够做的。和牢牢拖曳的、装地毛的编织袋相比,和作为人的他们相比,耙子是唯一能被丢弃的东西。

    他们动手做出耙子。每个准备出远门、进草地的人,都精心地编制一把得心应手、质量尚佳的钢丝大耙子。这需要投入一些财力、物力和人力,对生活艰辛的他们,出力不在话下,生往出拽钱,有点难度。但为了将有的收获,耗费在耙子上的那些花销,没有一户人家、一个出行者为之犹豫。老人们常说:“是不是个好皮匠,还得看有没有一个好抓杖(工具)。”绝对是,必须的。耙子不得劲,就是睁眼瞎,白跟着时间瞎颠达哩。没有一把好耙子,搂地毛的动力就攒不齐。用郭四清的话说,跟别人吃的是一样的苦,你耙子不行,搂不下甚东西,耙子底下不出营生,命都快搭上了,苦得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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