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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农民(5)



    我想象,很早、很早以前,煤油灯亮起,郭四清一家人守着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由高高的铜质墩座、向上的铜柄杆儿、小孩巴掌心大的铜头托儿,架起的那盏黑暗中的灯。大大小小人们的脸面上,定是清明而寂静的。那时,全家人操劳完,闲下手,坐在煤油灯周围,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眼睛盯住煤油灯,一齐聚集在那儿,灯明心亮的地方。看不够,想不够。日久天长,把煤油灯看进脑子里头,看进心里头,在心里头的心里头,就是灵魂里头,认住了它、认下了它,互相谁也跑不脱,谁也不想真的去跑脱,使煤油灯成了他们摘除不开的一部分,他们成了煤油灯那个曾经的好东西的见证人。

    像饥饿的经历,在中国人心里形成根深蒂固的记忆一样?

    聊到天完全黑,大约22点以后,不能再占郭四清的时间了,于是采访停止。郭四清该回家歇息,攒够力气第二天赶清早出工。等郭四清回家的劳花和孩子们也该歇息了。

    郭四清,1964年出生,祖籍山西省天镇县,能数上来的一代又一代老辈人都是读书、教书的。祖父为躲避日本人在1937年9月12日起连续三天对天镇屠城,从天镇城的血海死尸里钻出来,逃亡到“口外”,定居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商都县——今乌兰察布市商都县。郭四清的父亲知书达理,在村里享有很高名望。母亲是山西省阳高县人,因为战乱和穷困,随整个村庄移民口外。母亲兄弟姐妹四个,都在这个村庄里扎了根,因而郭四清的兄弟姊妹拥有众多的表兄弟、表姊妹,走不出十步就能碰到一个。父亲这一脉,相比照,显得微弱单薄一些。郭四清行二,出生时,正有“四清”工作队进村,母亲抓拿住“四清”这个新词汇再没松手,她执意为襁褓中的男孩命名了“四清”。她说,这个家族到了他们这一支才开始多子,读书人家人轻命薄,如果继续听从丈夫,起那些没用的名字,他们家以后指望不上兴旺发达……郭四清的母亲遂夺取了子女的命名权。她的丈夫吭哧半天保留住他们的长子,即郭四清前面的老大,沿用他起的名字“子义”——郭子义;从老二开始,改路数了,掀起夺天统地的变革,便有了叫作“四清”“***”“进联”的男孩和叫作“改变”“丽缎”的女孩……

    郭四清说,其实,他们家结束世代单传,生下一大堆娃娃们,是听了风水先生的指点,把郭四清爷爷的坟自山西老家天镇县移葬到内蒙古商都县,一处背靠青山、面临麦田和羊肠大道的山坡上。但是,郭四清母亲认为,是她为孩子们搜寻出来的好名字,起了实际作用。

    郭四清从1981年、17岁上,与同村以及邻近村庄的农民结伴,开始搂地毛。此后十七八年间,每年的早春、深秋、初冬大季,野草枯萎,墨绿色的地毛(发菜)显露出来的时节,他们开进戈壁荒原,把搂地毛这件事当成具有一定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的职业,然后又进一步,把搂地毛当作“一头犟牛也拉不回来”的执着事业。

    在深草地里,他们用特制的钢丝耙子边找边扒,把地毛,连同草叶、茅根一起“抓拿”回来。每一次向北行进、开往草地,随行二三百人,有时候三四百人,分乘两三辆、三四辆、四五辆不等的解放牌大卡车。平均一年进入草地十七八次。以郭四清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这样一位个体行为人的经历,他搂地毛的时间长达“十七八年”(郭四清计算了好几次,都告诉我这个数字)。从少年、青年、单身汉,搂到结婚、生子,搂到两个孩子上了学。郭四清和媳妇劳花一致认为,两个孩子,是靠他们卖地毛养大的。

    按郭四清讲的,二十亩草地可以净搂一市斤地毛的比例计算,他去一趟草地,平均搂到五斤地毛(郭四清说七八斤、十来斤也有过。这里暂作低估),郭四清一人共搂十七年(他讲是十七八年,姑且按十七年计),一年平均去十五趟(他讲是十七八趟,有时一年去二十来趟,但早先有过一年去五六趟、七八趟的记录),保守估算,青年农民郭四清一人,大约耙搂了二万五千五百多亩草地。而这一支二三百人、三四百人的队伍,那些年耙搂了多少亩草地呢?如果按二百人计算,每年、每人进草地十五次,一次搂五斤,约耙搂、毁损草地五百一十万亩;如果是三百人的队伍,约毁损草地七百六十五万亩;如果是四百人的队伍,约毁损草地一千〇二十万亩。这是一些较为保守的数字,取了真实存在的最低计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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