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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永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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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质朴的东西才能真正打动心灵。浮夸的东西只会扰乱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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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简单的事情说得玄妙复杂,或把复杂的东西说得简单明白,都是不寻常的本领。前者靠联想和推理,后者靠直觉和洞察。前者非聪明人不能为,能为后者的人则不但要聪明,而且要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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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尔斯泰的伟大在于他那种异乎寻常的质朴和真实。与他相比,许多作家都太知识分子气了,哪怕写起平民来也是满口知识分子语言。托氏相反,他笔下的知识分子说的仍然是普通的语言,日常生活的语言。事实上,人们历来用生活语言说话,用书本语言写书,已沿成习惯。用书本语言说话和用生活语言写书都是难事,前者非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不能为,后者非不可企及的大师不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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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平易难,独特也难,最难的是平易中见出独特,通篇寻常句子,读来偏是与众不同。如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独特,方可称作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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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刻意求来的独特是平庸的另一副面孔,你会发现,它其实在偷偷地模仿,而它本身也是很容易被模仿和复制的。真正的独特是不可模仿的。它看不见,摸不着,而你却感觉到它无处不在。它不是某些精心做出的姿态,而是贯穿作者全部作品的灵魂。这便是我所理解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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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艺术家像好女人好男人一样,总那么纯,这是一种成熟的单纯,一种有深度有力度的单纯。他们能够不断地丰富自己,却又不为时代的五光十色所侵染,不为成败所动摇,耐得寂寞,也耐得喧嚣,始终保持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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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术家所可追求的,无非生前的成功、死后的名声、创作的快乐三者。世事若转蓬,生前的成功究系偶然。人死万事空,死后的名声亦属无谓。唯有创作的快乐最实在,最可把握。艺术家是及时行乐之徒,他的乐便是创作的快乐,仅此一项已足以使他淡然于生前的成功和身后的名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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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凡·高的一幅画的拍卖价高达数百万甚至数千万美元了,他在世时的全部生活费用还够不上做这个数字的一个小零头。

    你愿意做凡·高,还是拍卖商?

    我不相信你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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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生探索技巧,到技巧终于圆熟之时,生命也行将结束了。这是艺术大师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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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理解那些销毁自己不满意的作品的艺术家,他们的动机并非为己扬善掩恶,倒是因为爱美成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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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缪斯,必永远漂泊。唯有法利赛人才有安居乐业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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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新鲜感大多凭借遗忘。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所有感觉都琢磨透并且牢记在心,不久之后他就会发现世上没有新鲜东西了。

    艺术家是最健忘的人,他眼中的世界永远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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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术家常常是不爱交际的,他太专注于内心了。在一般社交场合,他可能显得沉默寡言,心不在焉,因而在俗人眼中不是个有趣的人物。但不少人却把社交场合的活跃和有趣看作艺术气质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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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艺术气质,其实包括两种全然不同的类型。一种是诗人气质,往往是忧郁型的。另一种是演员气质,往往是奔放型的。前者创造,后者模仿。这里指的不是职业。事实上,有的诗人是演员气质的,他在模仿;有的演员是诗人气质的,他在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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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本华说,艺术是人生的麻醉剂。尼采说,艺术是人生的兴奋剂。其实还不是一回事?酒既是麻醉剂,又是兴奋剂。艺术就是人生的酒。至于它哪种作用更显著,则是因人而异的,就像不同体质的人对酒有不同的反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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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是人生感受的表达和人生画面的描绘,哲学是人生根本问题的体悟和思考,在这个意义上,文学与哲学是息息相通的,一个好的文学家不能没有哲学的素养。但是,当今文学界的时髦做法是搬弄哲学上的新概念、新术语,并且自以为这便是在追求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哲学深度,此时此刻,我不禁要说:没有比伪哲学、坏哲学更加败坏文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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