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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伦贝尔记忆(节选)(12)



    我曾两次拜谒过云冈石窟。鲜卑族对游牧文化的守望与眷恋,令我感慨良多。各民族的文化差异,是每个民族的特征和标志。舍弃这种差异,其文化就成了不伦不类的摹本。云冈早期开凿的石窟,形状与穹顶,均如同放大了的巨型草原毡包,大佛释迦身着的袈裟,或披或袒,那厚重的衣纹,酷肖草原的毛纺织品。云冈之中、晚期开凿的佛窟,呼伦贝尔大森林、大草原的美的元素,仍随处可见。拓跋氏将有着“森林神兽”之称的驯鹿,镌于石窟门楣,让鲜卑族的图腾,在佛堂里占有一席之地;拓跋氏将挺拔修直的白桦,刻于石窟立柱,使庄严的佛殿,平添了隽永秀逸的诗意。梵宫本是莲界,而云冈的一些石窟里,却将大草原上的花草,点缀其间,使莲花的梵宫,益发气韵生动。鲜卑人还将佛教中“白马吻足”的故事,刻于佛堂明窗两壁,让他们刻骨铭心的爱马情怀,得以细腻感人地展示。石窟里护法神鸟那折扇般的翅羽,飞天那翩然而翔的衣袂,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呼伦湖畔白天鹅、丹顶鹤们的典雅、娇娜、舒展的舞姿……风格是思想的衣裳。鲜卑族毫不掩饰的对游牧文化的守望与眷恋,足以引导人们走进他们灵魂的秘境。

    守望与包容,是民族文化发展的两个密友。鲜卑族在建筑云冈石窟时,一刻也没有忘记艺术上的兼收并蓄。文明太后冯氏主政时,云冈石窟汉化倾向日见明显。在洞窟形制上,不仅有毡包形,更多地出现了具有荷锄民族风格的前后殿堂式和方形中心塔柱式。随着石窟面积的大幅增加,雕刻的形式及内容,也异彩纷呈。这些佛窟里,虽仍以释迦、菩萨为主雕,但释迦的十大弟子及飞天、比丘、力士、金刚、伎乐天等,皆一一雕在殿内两侧、四壁、窟顶及由雄狮、大象驮起的廊柱上。佛经的故事,也多被雕在石窟各处,使中国传统建筑的云冈石窟,充满了佛国仙境的浪漫。云冈六窟之中心塔柱下的佛龛里,有一“九龙灌顶”的石雕。原佛经中,有二龙为释迦吐净水沐浴的情节,而在这里却变为九龙。“九”在中国为最高之数,“一言九鼎”,“九五之尊”,是皇帝常用和专用的术语。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的“佛教一进入中国即被中国化了”的说辞,在这里得到了确切的佐证。

    最能代表云冈艺术之兼收并蓄的,当属第十二窟。此窟亦称音乐窟。其前室北壁上,伎乐天们,手持中原、草原、西域、中亚的各种古代乐器,或拨或弹或吹或奏或击或打或敲,组成了一支庞大的“交响乐团”。这场面,这情景,仿佛是在看不见的皇室巨手的幕后指挥下,共同吹奏着北魏的经济强盛曲,文化繁荣歌。

    智慧的人类,为使各民族及个人的历史,能彪炳千秋,常以文字的形式,或铸于铜鼎,或写于竹帛,或载于纸页,有的帝王甚至将自己的形象塑成金身。而从嘎仙洞石室走出来的拓跋氏,最钟情、最信赖的却是石头。拓跋濬在复法兴佛的诏令中曾云:纸帛易破,泥塑易碎,金像易烁,唯石雕可与天地共长。云冈石窟,实则是一部拓跋王朝的石刻之历史,“无韵之离骚”。

    历史常是胜利者的自我宣传。作为胜利者和为北魏谱写出壮美华章的文明太后冯氏,有资格被雕于这石刻历史上。

    文明太后掌国后的云冈佛像,一改此前清一色男性佛像的单调,在一些雕像中,出现了女性化特征。女人,常被誉为上帝微笑的化身;没有一种力量,能比一个自信而美丽的女子的微笑,更能征服人心。这将佛像女性化的艺术变革,使云冈佛像的佛光,更能照彻人的心胸中的蕴蓄,夺人魂魄。第七窟之“六美人”之佛雕,“宝相庄严,拈花带笑”,是变革后的代表作。云冈石窟,雕有多幅有关太子的佛经故事。那“姨母养育太子”的情景,仿佛不是来自佛经,而是冯氏抚养两代太子的移花接木。云冈有近四百处释迦与多宝二佛并坐的雕像,此乃暗喻文成帝拓跋濬与皇后冯氏,“二圣”共理朝政。孝文帝拓跋宏对祖母冯氏至孝至顺,在祖母过世后,特颁诏将最豪华的第六窟命名为“佛母洞”,旨在称颂创造出“正版”农业文明的太皇太后的大功大德……建筑与雕塑常是考量一个国家文明的尺度。云冈石窟,是以皇权的意志,集北魏的高僧逸士、画师国手、能工良匠,建造的国家级工程。

    云冈,是今人解读北魏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艺术的石刻的“四库全书”。

    云冈的全石化建筑,富丽堂皇,雍容华贵,闳阔深沉,巧夺天工,既具自然美,又富规则美;云冈的石像、石雕惊世骇俗,别树一帜,豪荡奇峭,流丽精工,是形之于石的诗,也是形之于佛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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