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第十七章)(6)
时间:2023-04-17 作者:金宇澄 点击:次
小毛说,我觉得比较怪,无啥好笑。大妹妹说,笑,就是开心懂吧,逃来逃去,不大容易成 功,就是有味道。小毛说,当心了,派出所一刮台风,刮得蝴蝶东南西北,昏头碌冲。兰兰说,不可能的。 大妹妹的穿着,表面随便,骨子里考究,日常藏青两用衫,元青中式棉袄罩衫,颜色,样 子,相当低调,但懂行的人,一眼看出,料子全部老货,无光丝锦缎,暗纹罗缎,甚至元青羽 绫,裁剪上,必有考究暗裥,收腰,细节风致,是另有一功。夏季卡其长裤,瘦,但不紧绷,粗看 朴素,其实是水媚山秀的精神。香烟灰派立司西装裤,稍微宽舒的裤脚,烫线淡,极其自然。面 料不同,裤脚尺寸顺势来定,收放到位,走路的条感,流丽标致,是不同的风情。秋冬季法兰绒 长裤,据说改自爸爸的旧大衣,翻一个面,甚至拼片,倒裁,天衣无缝,穿得身架更妙,婷婷袅 袅。大妹妹的原则,是“ 三少不包皮”,颜色要少,式样要少,穿得也要少,尤其后身要贴,但不可 以包皮紧,这是相当独立的态度,用以抵挡急功近利的女式黑包皮裤。一般服装店卖的大路货,大 妹妹嗤之以鼻。春夏秋冬,走出弄堂,即便是夜里,明眼人碰见,惊为天人。大妹妹的爸爸,上 海“奉帮裁缝”。大妹妹自小接触,对这一行的名称,料作,相当熟悉,满口行话,提起外国裁 缝,缝纫机是叫“龙头”,剪刀叫“雪钳”,试衣裳叫“套圈”,“女红手”,专门做女衣,“ 男红手”,只 做男装。大妹妹说,解放前,上海裁缝店,起码两千多家,成衣匠四五万人,吃裁缝饭,算起来 有廿万人。小毛说,不可能的。大妹妹说,到了每年六月初六,全城裁缝,到城隍庙开晒袍会, 是我爸爸讲的。兰兰说,现在国营服装厂,人也不少呀。 大妹妹讲,手工做衣裳,懂了吧,尺寸最登样,当时上海女人,只喜欢洋绸,洋缎,洋绢, 我爸爸讲起来,罗纺叫“ 平头”,绉纱叫“桃玉”,缑纱叫“竖点”,纺绸叫“ 四开”,最普通是竹布,不 会有死褶。小毛说,裁缝剪刀,我听到过,叫“叉开”,竹尺叫“横子”。大妹妹笑笑。兰兰说,大妹 妹记性太灵,光一个蓝颜色,大妹妹讲讲看。大妹妹说,蓝颜色名堂不算多,鱼肚,天明,月 蓝,毛蓝,洪青,夜蓝,潮青,水色,河蓝。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女子的装束细节,逐渐隐隐变化,静观上海,某些号召与影响,一到 此地,向来是浮表,南京路曾经日日夜夜广播北方歌曲,扭大秧歌,舞红绸,打腰鼓,头扎白毛 巾,或时髦苏式列宁装,“徐曼丽”式工装裤,“布拉吉”,短期内,可以一时行俏,终究无法生根, 因为这是江 南,是上海,这块地方,向来有自身的盘算与选择,符合本埠水土与脾性,前几年 以军体服装为荣的政治跟风,开埠后衣着趣味最为粗鄙,荒芜的煎熬,逐渐移形,走样,静然 翻开另一页。大妹妹的爸爸,因为早期北方定都,奉调京师,上海一批轻工企业北迁,包皮括商 务印书馆,出名饭店,中西服装店,理发店,整体搬场。小毛说,我不想去,可以吧。 大妹妹说,可以吧,不可以,样样要迁,我爸爸讲,当时淮海路一幢高级公寓,内部全套进 口热水汀,也是拆到北面安装了,厉害吧,场面大吧。 小毛说,我真就不懂了。大妹妹说,国家重要事体,小毛就算搞懂,准备做啥呢,我爸爸也 看不懂,当时上海西区的好洋房,敲碎多少抽水马桶,为啥呢,因为新来的房东,新来的领导 坐不惯,大便有困难,从小一直坐惯蹲坑,茅坑,因此就敲光了,改砌一排蹲坑,要死吧,臭 吧,我爸爸听到,心痛呀,上海老弄堂的居民,日思夜想,就是想装一只抽水马桶,高级马桶, 外国进口雪白瓷,奶白瓷马桶,榔头就敲碎,彻底结束,讲起来,只要是资产阶级生活习惯,无 产阶级就有障碍,先敲了再讲。小毛不响。大妹妹说,爸爸走之前,对我姆妈讲,以后做“对 交 ”,也就难办了。 小毛笑说,啥。兰兰笑说,真下作。大妹妹说,十三,裁缝行话懂吧,“对交 ”,就是长裤。兰 兰笑笑。大妹妹捏紧兰兰的大腿说,讲,想到啥了。小毛说,不要吵了。兰兰叫痛说,开玩笑懂 吧,落手太重了。大妹妹说,“对交 ”是长裤,“光身”,是长衫,“对合”是啥。小毛摇头。大妹妹笑 说,就是马褂,“护心”呢,是马甲。小毛不响。大妹妹说,“遮风” “压风”呢,不懂了吧,前一个,是皮袍子,后一种,是一般袍子,我爸爸讲,“对交 ”难办了, 就是讲西装长裤,要做到登样,只有回上海了。小毛说,难道北方人,每天骑马,只穿棉袍子, 皮袍子,穿箭衣。大妹妹说,啥,头一次听到。小毛说,古式长袍,前面开衩,叫箭衣。大妹妹 说,北面人多数不骑马,但太冷了,上身要穿小棉袄,外面罩大棉袄,下身,厚棉裤,棉花要 多,尺寸就宽厚,棉裤的“脱裆”。小毛说,啥。大妹妹说,就是罩裤,夏天还要考虑单穿,所以, 做裤子,只能裁成大裤脚管,洋面袋一样,冬夏两便,懂了吧。小毛不响。大妹妹说,我要是跟 了爸爸,搬到北面去,一定是自杀的。小毛当时不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