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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十七章)(5)

  两人这一层关系,不是一个结果,是刚刚起步,见面不自由 ,甚至相当苛刻与紧张,双方 的兴奋与倦怠周期,也此消彼长,不能同步。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迟归,银凤同样有种种 磨难,经常觉得隔壁有动静,临时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针吃药,哭哭闹闹,一夜 无眠。 这类意外变化,如果双方不理解,只能逐渐冷淡,分手。如要养成默契,也应该从初期沸点,回 落到与时俱进的状态,才可以久长。银凤的特别信号,是半夜十二点开电灯。三楼地板缝,漏 出几道亮光。楼下的银凤,侧转面孔,并不朝上看,但预料小毛会看。深夜四面暗极,贴近地板 缝去看,楼下的床 铺更亮,银凤拉开盖被,微闭双目,明相文静,也是一览无遗,不知羞耻。情 绪低落阶段,小毛深夜下班,无精打采踏进理发店,坐进理发椅,转动扳手,让椅背慢慢放低 下来,放平。此刻,楼顶出现几道亮光,银凤拖鞋移动,或是漆黑无声。不管如何,小毛感觉, 只要踏进理发店,银凤就透过地板缝,朝下面看,目光有如电力,笼罩下来,难以逃遁。

  窗外的路灯光,同样映进店堂里,镜子斑斑驳驳,白天的所有景象,锁进镜台下的抽屉与 小橱里,包皮括理发工具,顾客的面孔,对话,王师傅咯咯咯干笑,江 淮戏调门,水垢气,肥皂水 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刚钻发蜡的甜俗味道,烫发铁火钳的焦毛气,完全锁进黑暗,异常宁静。 小毛调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后面靠,铸铁踏脚板上升,直到身体摆平。理发椅浑身发出摩 擦声,镜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对面墙头褪色的价目表,及酱油色地球牌老电钟,一跳一抖的秒 针。此刻,整个店堂问,包皮括所有男女顾客的气息,完全消失,银凤的气味,从楼上飘下来,无 孔不入,雾气一样细密弥漫,雪花一样无声铺盖下来,清爽而浓烈。与此同时,银凤全身的热 量,忍不住泄漏,从楼板缝里蒸发开来,辐射下来,覆盖下来。二楼爷叔醒了,拖痰盂的声音。 窗外有人咳嗽。银凤的热气直逼下来,滚烫,贴近小毛,枕头一样的蓬松前胸,丝绵一样软弱 呼吸。小毛抬头,只看见理发店四面镜子,椅背,走廊。有时,楼梯口无声无息,朦胧一团 白 影,镜里也白云飘过,影子移动了,其实,是实在的肉体,解开的纽扣,近靠面前的温 度,两腋 的暖风,汗气,头发慢慢散开,堆叠过来,最后,完全盖没小毛的面孔。坐椅的漆皮已经老化, 金属构件经不住压力,发出摩擦声。待等小毛再次抬头,躺平身体,风月影子,已烟雾一样退 回,消失殆尽,无一点回声,椅子仍旧几十年前的铸铁质地,太监一样驯服,白天污黄颜色,夜 里为老灰色。有时,窗玻璃一响,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外面有人进来,是大妹妹与兰兰。小毛 开了店门。两个年轻姑娘,先痴笑一阵,坐到窗前的长凳上。与此同时,楼顶的几丝光线,立即 熄灭了,热气退回去,再无波澜。小毛懒洋洋闭了眼睛,听大妹妹兰兰讲故事,两个人叽叽喳 喳议论,刚从南京西路,淮海路回来,一路有男人盯梢,如何无聊,如何苦恼,如何紧张,如何 好笑。

  贰!”970年代的上海,部分十六到二十六岁男女,所谓马路游戏,就是盯梢。通常风景,是两 女相挽而行,打扮并不刺目,只让内行人看得明白。大妹妹与兰兰,等于两只雌蝶,只要飞到 马路上,就会引来两只雄蝶,两个上海男,青春结伴,一路紧跟不放,可以盯几站,十几站路。 一路上,雌雄保持二十步上下的距离,中途不发一言,但双方会有深度感应与了解。兰兰一贯 是低头走,后面两男,究竟是英才,还是坏料,最后到底交往与否,由大妹妹来定。大妹妹并不 回头,但脑后有眼,表面上是自然说笑,一路不会朝后面瞄一瞄,心里逐渐可以下决定,这是 内行人的奇妙地方。一般是一路朝南,走到北京西路怀恩堂,大妹妹如果有了好感,脚步就变 慢了,让后面人上来,搭讪谈笑。如果脚步变快,对兰兰来讲,就是回绝的信号。这一夜 ,大妹 妹最后是快步走,越走越快。

  后面两男毫无意识,快步跟过南陽路,陕西路菜场,泰康食品店,左转,到南京西路,到江 宁路,再左转,走得越快,后面跟得更快,紧盯不舍,距离逐渐接近,到“美琪”门口,后面两男 终于靠上来。一般规矩的开口语,是称呼一声“ 阿妹”或者“妹妹”。兰兰低了头,大妹妹决定要 交往,此刻一捏兰兰手心,等后面开口了,兰兰就可以痴笑。这一次,听到后面搭讪,大妹妹拖 紧兰兰,忽然就朝前面奔。后面刚刚讲出,阿妹,小阿妹。兰兰已经明白,两人同时转头说,死 开死开,死得远一点。话音一落,立即朝南陽路方向狂逃。后面两男一吓,立停,无奈高声斥骂 说,騷皮,騷赖三,两只卖逼货。对前面两只蝴蝶来讲,骂声越来越细远,这种声音,也许是一 种奖励。一路嬉笑追逐,到此结束。两个人坐24路回到弄堂,仍旧笑个不停。小毛说,一点不 好笑,啥意思。大妹妹说,这就是开心呀。兰兰说,太紧张了。大妹妹说,这两只男人,我一个 不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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