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芙蓉年谱(1976年--1996年)(3)
时间:2023-04-12 作者:陈世旭 点击:次
县委大院大部分已经搬空,只单身宿舍楼的阳台上还晾着些零散的衣物。院子里空荡荡的,乱草很快就旺盛了,鸟雀在里面蹦跳。李芙蓉走到门廊跟前正踌躇着,忽然从已经破损的玻璃门里涌出一群人来,嘻嘻哈哈地喧哗着,很开心。抢眼看去像一群军人一样难以分辨,个个身上都统一过号令似的穿着西装,张张面孔都显得年轻,圆润,生气勃勃。他们一路谈笑风生,走过李芙蓉身边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对她在意。县委搬迁的这些日子,每天都少不了有捡破烂的老太婆来。看看人将走尽,李芙蓉急了,失声喊:“我是李芙蓉。”那些人起先没有注意,她又喊:“我找你们有事,我是李芙蓉!” 那些人中有一个大约是熟悉一些本地掌故的,回过头,看了看她,问:“你是李芙蓉?” “我是,我是李芙蓉。”李芙蓉赶紧回答。 “她是李芙蓉。”那个人终于确认后回头招呼前面的一群人,“先前当过我们县委书记。” 那群人一齐驻了足,回头上下打量起李芙蓉来,眼神都怪怪的,像是看一具突然出土的古俑。看过了,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便又都散去,各自去钻各自的汽车。 清一色的小轿车,看不到一辆李芙蓉当年同几个县委领导共用的吉普车。为头的两辆闪闪发光,屁股上标着洋码字,其它的也都有个半新旧。车队“咝咝”响着(不像吉普车那样吓人地乱轰),很安静有序地迤逦驶出县委大院。 李芙蓉一个人留在县委老办公楼的门廊前,浑身发瘫直想躺下去。那门廊高大宽阔,两根很粗的水泥柱子撑着一个三角形的拱顶。柱子上先前分别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拱顶三角形的块面上,先前画着蓝色的海浪,托着一轮红日和四射的金光。现在都只剩了些依稀的痕迹。 长途汽车站在河东。李芙蓉不知怎样地捱到了朝阳桥上,实在移不动脚了,便伏在桥栏上歇。刚才因为慌慌张张地找人,过桥时没有留心,现在可以好好看一下这多年不见的桥了。这桥曾经紧紧地跟她的名字连在一起。 秋深了。河水很枯瘦。春天的洪水把河面拓得很宽,桥的跨度因此就大,桥也就高。站在桥的中间向河面看下去,几只木船就像随水漂流的落叶,远远的,悬悬的,让人的脑壳一阵一阵发紧,眼睛一阵一阵发黑。李芙蓉想起很多年前向省革委主任请求建这座桥的情形,又想起当时许多人提议叫“芙蓉桥”、“怀恩桥”,她不同意。其实真的那样叫了,如今这些快快活活坐了小轿车过去过来的人又有哪个会记得什么。后来倒是有一种说法传得广泛:当初省革委主任所以给了李芙蓉一座桥,是因为李芙蓉给省革委主任做了一夜马。省革委主任向来胃口好,不分老少美丑。李芙蓉又有前科。事情说得有眉有眼不由人不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芙蓉想起一辈一辈人传了无数年的老话。 “是老镇长么?” 身后一个人突然惊动了她,把她吓醒。 李芙蓉眨了好久的眼睛,想不起对方是哪个。那个人却是牢牢记得她的。很多年前造屋,为了屋檐水的事打官司,这个人因为成分高,按李芙蓉的判决,他造的屋就只能比另一家矮一头,接受那一家的屋檐水。 李芙蓉心下“格登”一响,早年的事一旦提起话头,她桩桩又都记得格外清楚。 “我对你不住……”李芙蓉呐呐说。 “我不怪你。那年头,也是没有法子的事。”那个人宽解地说。他后来把镇上的那幢屋卖了,到县城来做小生意,赚了钱,在县城造了新屋开店铺,把一家人都搬来了。他现在老了,是儿子在管店铺。他请李芙蓉到家里去。李芙蓉说,不了不了。他迟疑着不走。他觉得李芙蓉脸色很难看,担心李芙蓉会出什么事。 李芙蓉很艰难地笑一笑说:“没有什么事的,什么事也没有,你放心。” 李芙蓉心里也确实在想,我为什么要寻短呢。吴记者还要来看我的。只要吴记者写了文章,就会有许多人记起我。我还可以做许多事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