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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芙蓉年谱(1976年--1996年)(2)



    后来,终于发生了一件让她振奋不已的事。先前在李八碗插过队的省城知青小吴,以后在镇文化馆当临时工时写小说弄出一点小名堂,调回到省城去当了专业作家。十多年后偶然想起回小镇来“找点感觉”,自然也到了故地李八碗,也问起李芙蓉,不禁兴趣盎然。觉得她的命运跌宕可以成为写出惊世骇俗之作的素材。

    李芙蓉是被人从镇上的酱菜厂喊回来的,见到被镇上干部前呼后拥已经有些发福的小吴,一时竟手足无措。像很多年前最早的一次,忽然被人从田里喊回来面对一伙面生的干部记者,半天才哽哽咽咽地喃出来:“感谢上级,感谢省里,还记得我。”在她看来,小吴跟记者是一回事,都是“笔杆子”,是宣传人的人,也就是代表了上级意图的人。

    小吴深沉地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悲悯。当年的李芙蓉是怎样的风采,虽精瘦,但火爆。如今走路说话,给人最突出的感觉是:干枯。手像折断了多年的枯树枝;头发像稀疏的枯草;眼睛像枯井,再大的冲动也激发不出一星泪光。

    小吴觉得自己不忍卒看,很动情地说:“你老多保重,我以后再来看你。”就礼貌地抽出被李芙蓉忘情地紧握住的手。李芙蓉把他的手抓得很重、很紧,仿佛那是突然出现的一线希望。

    小吴走出好远,又回头。李芙蓉仍旧失神地站在那里。她的两只手仍旧保留着刚才握他时的姿势,只是两个合抱的掌心里已经空无一物。她身后是一只用锈铁丝扎了脚的竹凉床,再后面是她的老屋。那老屋仿佛是她的形象的放大:门窗都干裂了;土坯墙被风化的地方已经剥落;受潮的地方满是青苔;一只墙角被牛、猪、狗蹭得塌了角,倾斜了,靠一堆松松垮垮的柴草挤着。屋顶上盖的茅草已经腐烂而灰白了,有的地方偶尔伸出一、二茎高挑脆弱的嫩草,都早早夭折了。惨淡的夕阳不明不白地映照着那一切,看上去像一张积压多年已经模糊昏黄的照片。只有那张残破的竹凉床上,李芙蓉刚刚敬给小吴的一碗茶,还在冒着一缕青气。

    小吴转了身,再不敢回头。

    但小吴的造访,却给予了李芙蓉莫大的意义,重新极大地鼓舞起了她对自己的信心。

    李芙蓉当模范、当镇长、当县委书记以至省委委员的时候,从来没有主动提出给自己的亲属办过私事。连她男人转成国家干部,也是县人事部门先提出来的。为此,李芙蓉落魄之后,亲属中间没有几个人为她惋惜。有的甚至发狠说:你也有今日!仿佛自己到了扬眉吐气的出头之日。这样的眼色看多了,李芙蓉自己也很内疚,觉得真是对不住人。最苦的是再没有了补偿的机会。远亲不说了,李芙蓉自己唯一的一个亲老弟,脚上生了痈,长年烂在床上。李芙蓉得势的时候,他想让她带两个外甥进县里工厂,她高低就是不肯。李芙蓉回李八碗之后,几个外甥都老实巴交在家里种菜,连镇办企业也没有进一个。两个大的都有了家室。最小的一个去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想当兵,却没有说情的。这年冬天,老弟熬病熬到了头,死了,死前对李芙蓉说:“我不怪你,我们李家究竟八字不硬。”李芙蓉哭着,只没有声气。

    吴记者(小吴走了之后,李芙蓉口里念念叨叨的始终是“吴记者”,她心里认定了他就是记者)的出现,鼓起了李芙蓉的勇气。既然省里还有记者记得她,她也就不会一点没有面子。到这一年秋季征兵工作开始的日子,她起了个大早,赶到县城去,要为外甥活动一个当兵的指标。

    县城已经大为改观。先前的老城在河西。现在河东辟出了大片的开发区,实际是个场面铺得极大的基建工地,到处挖得坑坑洼洼,堆得高高低低。因为是拆资或贷款搞的开发,许多工程资金不能按期到位(有的永远也到不了位),刚建一点就停下来,死气沉沉地一片狼藉。县委、县政府的新楼倒是早早立起来了,在那一大片狼藉中显得很惹眼。李芙蓉下了长途汽车,一抬头就看见了兀立在风尘中的那两幢楼。

    新楼的工地还没有清场。看场的是先前县委的门房,也早退了休,让人雇了来看场。他居然认出了李芙蓉,很感慨了一番之后做贼似的悄悄告诉她,县委一帮领导今天都躲到老县委的空屋里去开会了,研究的就是征兵指标的分配。要找他们赶快些,已经快中午了,要散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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