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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沈从文)(2)


  一竹筒栗子,我们不知不觉就已吃完了。望到窗边雪还是不止。叔远恐怕我起床时冷,又为加上两段炭。
  栗子吃完我当然得起身了,爬起来抓取我那棉袄子。
  “那不成。”叔远回头就把我挂在床架上的衣取到远处去,“时候早得很,你不听听不是还不曾有人打梆子卖糕声音吗?
  卖糕的不来,我不准你起来。炭才加上,让它燃好再起身。“
  “我们可以到外面去玩。”望到雪,我委实慌了。
  “那时间多着。让我再拿一点家伙来吃吃。我就来,你不准起身,不然我不答应。”
  叔远于是就走出去了。耳朵听到他的脚步踏在雪里沙沙的声音渐远去了。我先是照着他嘱咐,就侧面睡下,望到那窗外雪片的飘扬。等一会,叔远还不来。雪是象落得更大。听到比邻人家妇人开门对雪惊诧的声音,又听到屋后树枝积雪卸下的声音,又听到远远的鸡叫,要我这样老老实实的安睡享棉被中福,是办不到的事了。
  火盆中新加的白炭,为其他的炽炭所炙着,剥剥爆着响,象是在催我,我决定要起床了。
  然而听到远远院子的那端,有着板鞋踏雪的声音,益近到我住的这房子,恐怕叔远抖那小脾气,就仍然规规矩矩平睡到床上。声音在帘外停止了。过了一会不做声,只听到为寒气侵袭略重的呼吸。
  我说,“叔远,我听到你的脚步,怎么去得这样久?”
  然而掀开帘子是一个女人,叔远的母亲。我笑了,赶忙要起床,这老伯娘就用手止祝老人一进房,就用手去弹那蓝布包头上的雪。
  “我以为你不曾醒,怕他们忘了帮你加盆中炭火,起来又受凉,来看看。昨夜是不是睡得好?”
  “谢谢伯妈,一夜睡得非常好,醒以前我还不知天已落了雪呢。”
  “我也不想到。”这老太太见到窗子不关以为是昨晚忘了,“怎么叔远晚上窗子也忘关!”
  “不,是刚才开的,落的是浮雪,不冷。”
  “当真一点都不冷。你瞧我这上年纪的人,大毛皮衣还担受不住,是人老成精,也是天气的改变,哈。”
  到这老伯妈把手来炭盆边交互捏着烘着时,我们适间所吃的栗子,剥到地下盆边的栗壳,已为老太太见到了。老太太笑。我记起叔远说的,娘是不准拿东西到早上吃,担心这时叔远不知道他娘在此,恰巧这时高高兴兴捧了一堆果子从外面进来,又无从起来止住叔远,就很急。
  叔远的娘似乎看出我的神气了。就微笑解释似的说:“我已见到了叔远,正捧了不少粑同腊肉,我知道他是拿到这来,这孩子见了我就走了。我告了他今天早饭我们炒辣子鹌鹑,不准多吃别的零东西,这孩子又骗我!栗子吃熟的还不要紧,不过象我们老人吃多了就不成。你是不是这时饿了想吃粑?我可以帮你烧几个拿来。”
  当到这老太太含着笑说这话时,我心上真不好意思惶恐到要命!明明叔远又告了我是早饭菜有鹌鹑,娘已要我们莫吃别的东西,我却尽量同到叔远吃烧栗子。并且叔远这时若果拿粑来,设或把粑放到火上烤成黄色,包上猪肉,我也总不会拒绝,至少又得吃三个。等一会,吃早饭时又吃不下,这不是故意同老人家抬杠?然而背了老人两人偷偷吃的栗子赃证全在地板上,分辩说是并不曾吃过,只是剥来烧着玩,当然不是实在话。虽说幸好还只吃一点栗子,粑还不到口,然而纵不入口仍然也为老人所知道,我这时真有点儿恨叔远不孝了。我们自己以为使鬼聪明,背了老伯妈做的事,谁知全为她知道。我从她的眼中看出她是相信我至少也是同情叔远取粑同腊肉的,并且安慰我,若果是想吃可以为我烧几个,我还好意思说是就吃也不妨?
  我答应她的话是:“不,我并不想吃。”我一面在心中划算,“今天吃早饭我若不再多吃两碗来表明我栗子吃得并不多,真是不配在此受人款待了。”
  她看着我忸怩神气,怕我因此难过,就又把话移到另外一桩事上去,说到在雪里打白绵的情形。
  “你不知白绵那东西,狡极了,爬上树以后,见到狗在树根就死捱不下树。这时节,总又有好多机会得到这东西了。我要廖七到村里去问,若有人打得就匀一腿来,我为你同叔远作白绵蒸肉,欢喜用小米拌和也好,这算顶好味道一种菜,一茂这小子就常嚷要,不是落雪也得不到!”
  若果是今天晚饭有白绵蒸肉吃,我想过午我又得少吃一点东西,好在饭量上赎我所有的罪了。
  听到院中有人踹雪的声音,我断定这真是叔远了,老太也听到,就从窗口望出去。
  “又不怕冷呀。你瞧手都冻红了,还不来烤烘!”
  叔远即刻负着一身雪片进房了。我因他妈望别处,就努目示意,告他栗子事已为老人发觉。
  叔远装作不在意那样,走近炉边去,说:“娘,我先还以为挂在那檐下的棕袋里栗子不干,谁知甜极了。”
  “你是又忘娘的话,同从文吃烧栗子了。”
  “并不多,只几颗儿。”
  娘望到地下那一些空壳,听到“几颗儿”的话,就不信任似的抿嘴笑。我也不得不笑了。
  叔远坐在火边反复烤着那些肿成小胡萝卜似的手指,娘就怜惜十分为纳到自己暖和的掌中捏着。叔远一到他娘的面前,至少就小了五岁,天真得与一茂似乎并不差有多少了。
  我是非得起床不可了。叔远说是为到东院去叫人送洗脸水,他娘就说让她过去顺便叫一声,娘于是走了。
  我站到床上,一面扣衣一面说,“我问你,你拿的粑同腊肉?”
  叔远把头摇,知道是母亲已告了我。然而又狡猾的笑。
  “怎么?还有什么罢?”我看叔远那身上,必定还有赃。
  “瞧,”果不出所料,叔远从抱兜里把雪枣坯子抓出七八条,“小有所获,君,仍然可以!”
  接着叔远说是只怪娘为人太好,所以有些地方真象是不应当的顽皮。
  “还说!你真不孝!”
  洗脸水还不见来,我们二人又把放在灰里捞好的东西平分吃完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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