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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第十三章)(8)


  这天夜里,老姑父派我偷偷地观察着老拐家的动静。看两人打不打架,别出了人命。我在他家窗户上抠了一个缝儿,只见虫嫂在床上躺着,像个死人一样……
  老拐在床头蹲着,他手里端着一只大海碗,一直在喝水,一碗一碗地喝凉水,他喝了一肚子凉水,呼呼地喘着气,不住地打嗝……水喝多了也醉人。尔后,只听他大声说:脸呢?还要脸么?这以后,叫我怎么出门?我只有把脸装在口袋里了。我已经没脸了,我的脸就是屁股。我得去磨刀,我得把刀磨得快些,杀了你,再杀了这三个娃,一了百了!
  尔后,他突然像猴似的猛地往上一蹿,咯噔了两下,做一金鸡独立,说:谁说我站不直?我能站直,我站起来他妈的也是顶天立地!磨石呢,大国,去给我找块磨石!刀呢,拿刀来!……老拐的声音很大,老拐像是有意让外人听的。
  三个“国”也都吓坏了,像雀儿一样蹲在一个角落里……
  等到夜静的时候,老拐突然蹿到床前,恶狠狠地说:我杀了你。我真想杀了你!……尔后,他在屋里走了一圈,说:还有吃的么?
  虫嫂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老拐说:离。说离就离。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要这样的女人!
  虫嫂突然说:我要走了,娃咋办?
  老拐又喝了一气凉水,把水瓢摔在水缸里,说:滚。要滚就带着娃一块走。我可养不了……
  虫嫂说:人家都说,买起猪打起圈,娶起媳妇管起饭。你管过么?
  老拐说:我真想掐死你。
  虫嫂说:掐吧,你掐死我算了。
  老拐却突然恶狠狠地说:灭灯,灯里快没油了。
  往下,虫嫂突然求饶说:老拐,老拐,老拐,我疼啊……
  经过了这事之后,虫嫂有二十多天没有出门。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肿得就像个发面馍,出不得门了。三个国,一个五岁,一个七岁,一个十岁,大国眼最毒,那眼里全是蚂蚁。他时常站在院子里,恶狠狠地说:……死去!咋不死呢!也不知说谁。只是,从此以后,没有一个孩子再喊妈了。谁也不喊,该叫她的时候,实在拗不过去了,就“哎”一声。
  一月后,等虫嫂能下地出门的时候,她用头巾包着脸,顺着墙根走,人也老实多了。村里女人见了她,仍像见了仇人一样,谁也不理她。可地里的庄稼,她该偷还偷。
  那时候,虫嫂的名声已坏到了极点。村里的男人谁也不敢当众跟她说话了。在村街里,只要看见有男人跟她说话,就有村里女人呸他。
  在村子里,情绪是蔓延的。
  尤其是女人,女人们的窃窃私语……影响着一个村子的空气和氛围。
  有一段时间,虫嫂家的三个“国”,每次放学回家,身上都带着伤。
  虫嫂有点诧异,说:又跟人打架了?
  三个孩子,谁也不吭……最初虫嫂并不在意。也许虫嫂觉得,都是野孩子,满地滚,受点皮肉伤,不算什么。谁家孩子不淘气呢?
  可是,有一天,当她走到村口时,却发现有人在村口摆了两个小石磙,石磙中间放着一根苇子杆,她的三个“国”,正背着书包,依次从苇秆下爬过去……虫嫂“嗷”一声就扑过去了。她大声嚷嚷说:谁让俺钻杆的?真欺负人哪!
  周围是一群学生孩子,学生们都在笑……当虫嫂扑上来的时候,他们一哄而散。
  虫嫂上去揪住大国的耳朵,说:谁让你钻的?
  大国不吭。
  二国不吭。
  三花也不吭……
  后经虫嫂一再逼问,三花哇一声哭了。三花哭着说,一个绰号叫“屁帘”的孩子(治保主任家的老二,他哥绰号“屁墩”),因为丢了一块橡皮,就怀疑上了大国。从此,他纠集了一群上学的孩子,说她娘是贼,他们一家都是贼,要教训教训“贼娃子”……大国已跟他们打了十几架了。他们人多,一哄而上,实在是打不过,就投降了。
  虫嫂知道,这是村里女人调唆的结果。虫嫂没有办法对付那些女人。她男人老拐瘸着一条腿,也是被人耻笑的对象……于是,虫嫂采取了一个很极端的方式。她手里拿着一个药瓶子,瓶子里泡了“八步断肠散”。她把药水背在身子后边,来到大队部,对老姑父说:你不是要谈话么?你怎么谈都行,就是不能让人欺负我的孩子。
  老姑父一脸尴尬,怔怔地说:你……不要瞎说。谁找你谈话了?
  虫嫂说:你是没谈过。你嫌我脏。我揭发,治保主任谈过。
  老姑父张口结舌地说:谈,谈……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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