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十三章)(7)
时间:2023-04-06 作者:王蒙 点击:次
有一年冬天,下半夜了,虫嫂家窗外突然有了咳嗽声。虫嫂说:啥?外边的人说:白菜。虫嫂说:放那儿吧。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咳嗽,虫嫂又问:啥?外边的人说:白菜。虫嫂又说:放那儿吧。再过一会儿,还有人咳嗽,一串咳嗽……隔着窗户,虫嫂说:不就是棵白菜么?还咳个没完了?滚! 后来村里种了花生,那一年花生大丰收。一到夜半时分,虫嫂家房后的院子里就不断地有咳嗽声传出来(也有的是故意看她笑话。不好意思,我也去咳嗽过),那咳嗽声此起彼伏,就像是赶庙会一样……据说,连村里最老实的德发叔也提着一毛巾兜花生“咳嗽”去了,结果被赶了出来。后来,德发叔咬着牙,见人就说:听说了么?真不要脸呢! 在那些日子里,大国、二国、三花就再也不缺吃的东西了。那一年,老拐家换了很多花生油……灶房里时常飘出油和肉的香味。年幼的三花甚至跑出来对人说:俺家炸油馍了。 很快,虫嫂的行为遭到了全村女人的一致反对。 先是有女人指桑骂槐,比鸡骂狗,敲洗脸盆骂街之类……虫嫂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是你骂你的,她走她的,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对虫嫂来说,那脸面就是一层皮,撕了也就撕了。那“嚼裹”(在平原,“嚼裹”泛指剥了皮可以吃的东西)却是可以吃的,实实在在的。女人们一个个恨得牙痒,说:人没脸,树没皮,百方难治! 一个女人,一旦豁出去,就什么也不当回事了。可她不知道,嫉妒和仇恨,只要生了芽儿,日积月累,总有爆发的时候。 这年秋天,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全村妇女都集中到几个烟炕屋里往烟杆上挂烟叶。女人们一旦聚在一起,必然生事。于是,村里有二十多个女人私下里一嘀咕,趁机把虫嫂堵在了烟炕房里。这天,由村支书的老婆吴玉花带头,众人一起下手把虫嫂按在了地上,剥光了她身上的衣服,说非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白虎星”转世……此时此刻,女人们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她们一个个醋意大发,下手挺狠的。先是撕她、掐她、“箩”她……等她嚎叫着好不容易逃出炕房时,女人们又嗷嗷叫着追出来,四处围追堵截,把她赤条条地包围在场院的雨地里。 这一日,女人们恨她恨到了极点。她们把虫嫂包围在场院里……虫嫂十分狼狈地在雨中奔跑着,她的下身在流血(那是让女人掐的),血顺着她的腿流在雨水里,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一声声凄厉地喊叫着:叔叔大爷,救人哪!救救我吧!婶子大娘们,饶了我吧!……可是,在这一刻,无梁村的男人们都成了缩头乌龟,没一个人站出来,甚至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场院。他们全都躲起来了。特别是那些吃过“枣山子”、“谈过话”的人,这时候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虫嫂围着谷垛在场院里一圈一圈奔跑着,躲闪着,一边哭喊着求饶……直到最后跑不动了,一头栽在了泥水里。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见识过的、女人群体性的第二次发狠。没有一个人同情她。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救她。男人们都躲在短墙的后边,偷看一个光肚儿女人在场院里奔跑的情景。也有的慌忙找来梯子,爬上树杈,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些……坦白地说,我也一样。 我必须承认,那时候,我无比快活。我抢先爬上了场院边一棵老柳树,骑在树上看风景:我看见虫嫂赤条条地在雨地里奔跑着。她胸前晃悠着两只跳兔儿一样的“枣山子”,不时跌倒在泥水里,尔后爬起来再跑,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泥母猪……女人们大喊着在泥水里围追堵截,各自手里都拿着“武器”:有的手里拿着赶牲口的扎鞭,有的甚至是木棒、桑叉,还有扫帚、牛笼嘴、木锨、皮绳子、箩头,女人们一边追着打她,一边还嗷嗷叫着:浪,叫你浪!浪八圈!浪呗! 虫嫂那凄厉的哭喊让人头皮发麻……后来还是辈分最长的句儿奶奶发了话,句儿奶奶站在烟炕房门前,说:教训教训她算了,难道还要出人命不成?老蔡呢?! 到了这时候,老姑父才敢站出来了。老姑父站在场院边上,大喝:够了!尔后,他喊来民兵,让人找一床单子把虫嫂裹上,送回家去。 尔后,女人们仍气不过,又把老拐拽到了烟炕房,手指头点着他的头,齐伙子数叨他。有的说:老拐,你还是个男人么?你要是男人,你就去买把锁!把那烂×锁上!有的说:老拐,你家开肉铺呢?你卖肉去吧!有的说:老拐,你连个女人都看不住,干脆找根草绳兜住屁股上吊算了。有的出主意说:老拐,你把她绑了,夜里不许她出门!有的说:老拐,屎盆子都扣你头上了,你也不生气?有的说:你把她的腿打断,看她还野不野了?有的说:老拐,你是个骡子么?你咋不天天日她个半死?看她还疯不疯了?有的说:老拐呀老拐,你太监了?你看看你,灰毛乌嘴的,你还像个人么?你就是个乌龟王八……可是,无论女人们说什么,老拐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