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第二十二章 憨包六子)(5)
时间:2023-04-06 作者:陈世旭 点击:次
药厂破产,上上下下都慌了,客户欠的货款谁去追?银行的贷款谁来还?办厂占用的都是李八碗的责任田。倘是国家征用,是要给征地费的。别处的征地费都发到农户手上,李八碗没有这样做。殷道严说要走集体富裕的道路,钱不能分,只能办集体经济。现在集体经济办垮了,分钱之议又重新抬头。但是照各个贷款单位算的帐,把李八碗的全部固定资产抵押了还债,还远不够数。正应了憨包六子的那句话:“李八碗是精打光。” 殷道严把干部们召集拢来开会,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八碗遇到了暂时困难,但是集体经济只能巩固,不能解散,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是董事长,药厂出了事,我头一个有责任。我也老了,奔不动了,我辞职下台。现在要讲年轻化,应该让年轻后生管事。我已经跟上级讲好了,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的董事长,换个人来当。”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眼睛轮流扫一下众人,问: “你们看哪个要得?” 大家面面相觑,不晓得该不该回答、怎样回答。 殷道严看定殷元中。 “你说呢?” 殷元中说: “李八碗的大梁,还要你挑,最好是你当。你实在要嫌累,就让茂生当,你给他出主意,是一样的。大家也放心。” 殷元中说完,也看看众人,问: “大家说呢?” 众人乱糟糟地回答: “行得啊,要得啊,也是啊,好啊。” 殷茂生也参加了今天的会。他是个坐不住的人,从来是点个卯就走人。这回他好歹坐下了,也是魂不守舍,口袋里的手机隔一会就叫起来,他就跑出去,说半天才回来。那些电话都是他的酒友、牌友和粉头打来的,软磨硬缠地约他早抽身,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卖了。他是他们的小金库。 殷道严看他一会进来,一会出去,很生气,又不好发作。他恨这个儿子不争气,又格外熬怜他。这个儿子是光着屁股在泥巴里爬大的。大跃进那年,殷道严没日没夜地带人挑水库,有次半夜回来,家里说老五不见了。他发动民兵满大队到处找,到半夜也没有找见。想想怕是豺狗叼走了,也就算了。那时候个个都饿得有了吃人的心,少张嘴,不是怎样的坏事。第二天却有人无意发现殷家老五躺在牛屎窖里,头露在外面,眼睛闭着,以为他死了,摸摸却有鼻息。那年他才四五岁,偷吃了队上的红薯,吃饱了就在地头边睡着了。翻个身,掉在窖里,仍睡着。好在那几年牛也死得差不多了,牛屎窖差不多是干的。 那年殷道严在镇上开劳模会。作为对劳模的特别优待,会议结束的那一餐,一个人分到一只白面馒头。其他的几餐会议伙食都是清水煮菜,菜叶间有几颗蛆似的米粒。还没有开饭,老五就来了,踮起脚站在食堂窗子外面。鼻子在玻璃上贴得扁平,眼睛巴巴地看着里面刚上桌的冒着热气的馒头,鼻涕和口水像透明的虫子似的顺着窗玻璃往下爬。殷道严把自己那只馒头抓在手里走出食堂,塞到儿子手上。茂生两只手捧住那只馒头拼命往嘴里塞。细瘦的颈子鲠得蛇似的抽搐。鲠完了,才抬起头,向殷道严报丧:婆婆死了。 殷道严守寡的娘早就饿出水肿倒在床上。她把米都留给孙子了。到殷道严来开劳模会之前,她仍是闭紧了嘴,粒米不肯吞。娘最心疼的也是这个满孙子。倒在床上的时候,她有气无力不停地叮嘱殷道严:“我再话就是累赘了,生死要让伢子们活下去。” 老五茂生那时候就显出是个薄情少义的人,一心只顾自己。又孬,没有心计。生成个穷命,却自以为是花花太岁。 茂生再次进来的时候,殷道严喝住了他:“你死得给我坐下好不好,窜进窜出跟骚狗一样。屁股长了疮,凳子上有钉么!” “我有事。” 茂生白了老子一眼。 “你有个鸟事。再大的事,有村上的事大么!” 茂生张了张嘴,又忍住了。开这个会之前他们殷姓一家已经开过会了,决定由茂生顶替父亲担当李八碗的大任。殷道严到底老了,再当下去也撑不了几天。其他几个兄弟都吃了皇粮,不好再回来。只有茂生出头。茂生要不出头,殷家在李八碗说话作数的日子迟早就要到头。打虎要亲兄弟,上阵靠父子兵。至于殷元中,到底隔了房,只能借助,信是信不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