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九章)(7)
时间:2023-04-04 作者:王蒙 点击:次
蔡总说:哼,我看你是吃顺嘴了! 三天后,蔡思凡大约有些不落忍,毕竟是乡亲,再说……于是,她给派出所长打了个电话,让人把梁五方给放了。尔后,她又给镇长打了电话(现在的老板跟政府官员都熟),让镇上的人把梁五方从省城接了回去。 可是,没过几天,梁五方又找来了。他仍是戴着一顶草帽,背着铺盖卷,两只眼珠往白处翻着,往蔡思凡的门前一蹲,伸出两只手,说:蔡总,你有钱有势,还把我铐起来吧。反正我也没地方去。 蔡思凡说:你进来吧。 等蔡思凡把他让进门后,就那么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身后站着四条汉子,个个都是一米八以上的个头,膀大腰圆的。 一刻钟后,梁五方自己背上铺盖卷走了。据他自己说,他走的有些慌张,出门绊了一跤,差点把门牙磕掉!他背着铺盖卷直接去了信访局。进门就喘着粗气说:我还得依靠政府。我只有依靠政府了……这话有些突兀,说得信访局长一怔。 梁五方低声告诉我说:丢,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要是哪一天我死了,或是从河里漂上来,或是让车撞死在路上……那一准是蔡总害的。 我有些吃惊,说:蔡苇香? 他说:就她。现在名改了,叫蔡思凡,赖种。 我说:你怕了? 他喘着气说:你不知道。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她、她吊梢眉,一眼的黑煞气。她会杀人的,她真敢…… 我问:到底怎么了? 他说:她的眼毒,太毒了……她真敢哪……她一眼的黑雾,那黑刺一亮一亮,就像是蚂蚁窝。真的。她爹,老蔡,肯定是她杀的……丢儿,你要信哪。 小时候,在村里,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我说:一个村的,不会吧? 他说:你想啊,她娘俩咋对老蔡的,这村里人都知道…… 我问:那棵石榴在哪儿呢? 他说:我会找到的。找到我告诉你。尔后他又说:爷们,再给点“信息费”吧。这秘密,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人。 后来,他突然又很认真地说:丢,你这么有钱,逛过按摩店么?就那个,那啥…… 我惊讶地望着他,说:你逛过? 他说:不中了。春才下河坡。完蛋了。 在我们的家乡,还有一句广为流传的民间俗语,叫:“春才下河坡——去球”。 这是一句只有本地人才能领悟的土话。春才是一个人的名字(他现在仍然活着),这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春才下河坡——去球”的本意是:春才在河坡里把他的***割了。这个具有悲剧性的人生故事,却在我们的家乡产生了一种带有喜剧意味的荒诞。后来引申为完结、完蛋、彻底……的意思。这句歇后语人们通常是笑着说的,只要有人说“春才下河坡”……那么,下边的话就不用再说了,这就表明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的彻底失败。 这也是我们家乡人的最大优点:那就是用戏谑的口吻,微笑着面对失败。 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梁五方的结局也是颇具喜剧色彩的。 在颍河镇,梁五方作为一个“专业上访户”,是极为出名的。三十八年来,如果把他走过的路略微统计一下,按最低路程每天二十公里计算,他至少也绕地球七八圈了!这个数据本是可以进世界吉尼斯纪录的。如此“伟大的行程”,在当地政府官员的眼里,却是一件让人头皮发麻的事。当地政府的官员们一提到他,就连连摇头,说:他要是有一点理,他能告到月球上去。 特别是最近几年,他老了,眼花了,手抖,字也写不成了,上访的时候也不再提那么多的要求了。他说:他啥也不要了,就要一个家(女人)。他希望政府能把他的女人给找回来,给他安一个家。可是,偏偏这件事是政府无法解决的。早年改嫁到孙刘赵村的李月仙如今已儿孙满堂,已是人家的奶奶了,怎么也不会再回来跟他过日子了。所以,无论是县里,还是镇上,都不敢答应他,只有任他继续上访。 可是,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县里的官员们还是有些紧张,生怕他在北京那边闹出什么影响来。于是又不得不一次次地派人去安抚他。如今的梁五方年岁大了,腿脚也不是那么灵便了,上下车都要人扶着。每每,县里和镇上的官员把他从北京接回来,给他几个钱,送到村里,好言好语地对他说:老人家,这几天,就这几天,可不能出门了!他很配合,说:放心吧。北京这几天人多,查得严,咱不去。见他态度好,那位常去接他的副镇长说:老头,二锅头给你买了十瓶,小二两的,够用吧?他说:够,够了。就是蛋疼。副镇长笑了,说:想那事了?他摇摇头说:春才下河坡……就此,双方达成了一种默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