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六章)(6)
时间:2023-04-03 作者:王蒙 点击:次
朱说:小闭辣子,不是人干的…… 我说:……王八编笊篱。就编吧。 喝醉了的时候,我们就大骂骆驼,说是他逼着我们签下了“卖身契”!尔后逼他唱“花儿”。骆驼认账,袖子一甩,扬起脖子就唱:……板子打了九十九,出了衙门手拉手。大老爷堂上定了罪,回来还要同床睡!谁把俄俩的手扯开,快刀提到你门上来!……廖大声叫道:板麻养的,多好的细节呀,我用了! 朱说:买。买。尔把钱买! 往下,我们开始划拳,玩“老虎、杠子、鸡”,谁赢了,吃一块水煮肉片…… 这天夜里,凌晨三点,在服务台值夜班的服务员小莉突然尖声叫道:妈呀,死人了!快来人哪!……一时,咕咕咚咚地,我们全跑出来了。 我们一起涌到了公共卫生间的门前,只见朱出溜儿在盥洗台前的地上,裤子在腰上半褪着,两眼紧闭着,昏迷不醒……我们三个赶忙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墙坐着,摇着他叫道:老朱,老朱!……再摸他的鼻息,骆驼说:还有气儿呢。水,水!…… 我说:掐,掐他人中。 服务员小莉在一旁捂着鼻子说:裤子,快给他提上裤子……吓死人了。 喊着,喊着,只见老朱慢慢睁开了眼,喃喃地说:家败的,我怕是不行了。一夜跑起十八趟,哥哥,我要走起了……说着,他眼泪汪汪的。骆驼赶忙安慰他:酸中毒,你是酸中毒,没事,我那儿有雷尼替丁……老朱又勉强睁了睁眼,说:哥哥,冷,我冷。 我拍拍骆驼,说:别“雷尼替丁”了,赶紧送医院吧。 天太晚了,打不上车。于是,骆驼带头,我们三人轮流背着老朱往医院赶……一路上,老朱哭着说:哥哥耶,我不行了,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实在受不起了,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我们轮流劝他:你没事,你会好的。可听了他的话,我们心里都酸酸的。 已是凌晨了,北京的风呜呜地刮着,寒气逼人。我们气喘吁吁地轮流背他,累死累活的,好歹在府右街后找到了一家医院,这是一家妇幼医院。在我们的央告下,总算把他收下了……我们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累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一直到医院开处方、登记名字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叫朱克辉。朱克辉得的是中毒性急性肠胃炎,因为我们那天晚上在北京的小摊上吃了顿水煮肉片,又喝了些凉啤酒,他贪嘴,吃坏了肚子……廖说:板麻养的,入(肉),他吃了多一半! 朱克辉在我们的看护下,输了一天一夜的吊瓶,病总算好些了……可他是城里人,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他还是说:哥哥,哥哥耶,我实在受不起了,让我走吧。 骆驼说:钱还没拿到手,你怎么走?我有胃溃疡,比你还严重呢。希特勒说过一句话:不是他们踏着我们的尸体过来,就是我们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坚持。 于是,我们就这样昏天黑地地“坚持”着,苦写苦熬。我们不再出门了,我们天天吃泡面,我们每天数着字数,我们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一天,当我们穿着棉衣走出地下室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树已经绿了。 最后半个月,我们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我们就快要疯了。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聚在一间格子房里,喝酒、骂娘,各自说着家乡的事情……我们想家了! 六十天的限期就快要到了。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那年月,四个人,一千块钱的伙食费,要说也不少了。可我们摊下来一人才二百五,加上抽烟,隔三差五地打打牙祭,再加上朱克辉看急诊、输水、拿药的花费,一算,骆驼说,没钱了。 离限期还有五天,我们没钱了。我们看湖北佬,他是个细人。廖说:板麻养的,别瞭我,我兜里只剩一镚镚儿。我们不信,就地按倒,搜他,竟搜出一张五块的!于是,四个人共了产,打了牙祭,吃了最后一顿火烧夹牛肉……开初,我们还硬撑着,撑到第三天,当我们把各屋剩下的方便面、面包屑收拾干净的时候,就再也撑不下去了。我们三人联合起来,一再地逼骆驼,要他跟老万联系,让老万赶快送钱来。可骆驼说,他打过很多次电话,老万到广州去了,三天后才回来……怎么办?! 湖北佬灵机一动,说:板麻养的,他不是有BP机么?你“叩”他! 我们肚子里咕咕乱叫,我们都看着骆驼……我们押着骆驼来到服务台前,我们又甜言蜜语地哄着服务员小莉,四个大男人厚着脸皮赊下了电话费,骆驼一连呼了九遍:“——1855”,说是加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