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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第六章)(4)


  这晚,我们晕头转向地走在一条条胡同里。在北海的后边,一大片民宅里,隐着那么多不知名的胡同。拐弯,再拐弯……我们很紧张,心里很贼,我们一个个仿佛都成了偷儿,一身的鼠气。冬天里,北京风沙大,天上昏着一个月亮,黄月亮。我们在京城的月光下走着,谁也不说话,我们已无话可说。
  在一个曲里拐弯的胡同的尽头,一根电线杆子下边,我们看见了戴着棉帽子、脸上捂一大口罩,身穿军大衣的老万。老万先是打一手哨儿,就像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尔后,他上前挨个拍了拍我们的肩膀,像是安慰的意思。接着,老万领着我们穿过一条很窄的巷子,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门,灯亮了之后,我发现,这是两间平房,平房里堆着半屋子书,全是盗版的武打小说……另一间房里,靠墙放着一张电视柜,柜子里是一台二十寸的“松下”牌电视,下边又是一台“日立”牌录放机,柜前摆着几把折叠椅……老万低声说:坐。坐吧。今儿让各位开开眼。我先提个醒儿,出了门可不能说。
  老万蹲在电视机前摆弄了一阵子,等到电视上出现画面的时候,他先是把灯关了,又拉上窗帘,尔后小声说:对不起了,各位,你们看吧。我得把门锁上,在外面给你们望着点“雷子”(警察)……说完,他一边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一边又对骆驼说:哥哥,尿的话,那边角里有一桶,将就将就……尔后,门轻轻地关上了,就听见了锁门的声音。
  在电视余光的照射下,我发现,他们三人的脸是绿的。我知道我的脸也绿了。我们都绿着一张脸,木瓜一样地坐着……我们很害怕,气儿都不敢喘。下贱哪!我们真成了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了。电视画面上出现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裸着一亮一亮的肉体……我的心怦怦直跳,头发一丝丝竖着,恐慌多于惊奇,极度的紧张!镜头一闪,眼前晃着一双巨大的、红色的高跟鞋,网状的黑丝袜,“嘚儿、嘚儿”地走过来,跨过一道道白色的门,接着是叽里咕噜,是喘息着的女人……身后就是门。门虽然锁着,可我们还是怕……A菜,这就是狗老万说的“A菜”?
  当带子放到一半时,屋里的电话响了!电话铃“当啷”一声,像炸开的炒豆一样,一直响个不停!……我们吓坏了。我们扭过头,呆呆地望着放在书堆上的电话机,大气都不敢出!湖北佬颤声说:关关关、关了吧?
  这时候,只见骆驼甩了一下袖子,站起身来,走到书垛前,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紧接着,他看了看我们,咳了两声,说:……哦,哦,吃着呢,药吃着呢。雷尼替丁(胃药),有,还有呢。没事……放心,放心吧……突然,他一脸庄重,严肃地说:不说了吧?我们正在开会。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嗯,不说了。你也保重。
  打完电话,骆驼袖子一甩,一言不发,又重新走回来,坐下继续看录像……
  绷紧的空气松下来了,廖动了一下身子,说:小情儿吧?
  朱说:嫂子。嫂子。
  骆驼先是不吭,很严肃地坐着……片刻,他淡淡地说:查岗。查岗的。
  我有些吃惊,我终于看到了骆驼的另一面,狡诈的一面。他就像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他的演出到了逼真的程度。在一片叽叽歪歪的哼哼声中,他居然说“我们在开会”?!我想,那一定是他的老婆,当年的“系花”打来的……骆驼真是个人物啊!
  往下,我们总算有了点活气,我们开始小声议论着画面上的男男女女……说实话,直到这时,我们才有了些感觉,头皮不再发奓了。
  灯亮了,当听到开门的声音时,我们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连三个小时,我们吃了一肚子“A菜”,小肚子发胀,都憋着尿呢。
  老万摇着身子走进来,说:怎么样,各位?解瘾吧?看炮兵演习……有灵感了吧?
  骆驼说:吊吊灰。
  我说:狗球。
  廖说:……板麻养的。
  朱说:小闭辣子。
  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我们只是表达了一种情绪,一种备受熬煎的情绪。四个成年男人,饿着肚子,来吃“A菜”……这里混杂着:欲望、惊恐、羞惭、刺激、堕落……还有尿意!
  在回地下招待所的路上,顺着一条条胡同,我们走在老北京的夜色里。对于外乡人来说,北京的冷是透骨的,是“身在异乡为异客”,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我们一边走一边搓着手、哈着气、说着无用的废话。
  骆驼说:脱光了,人跟鱼一样。
  我说:牲口。人也是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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